野狗道人毕竟是魔教中人,对金瓶儿颇感畏惧,表情便有些不自在。但小环与金瓶儿却着实交好,看到她便欢喜不已,拉着她笑个不停。
金瓶儿如姐姐一般,颇为疼爱地摸了摸小环的头,随即有意无意向天空望了一眼,道:“小环妹妹,我今天找你们,其实是想向你爷爷问几句话的。”
小环、周一仙包括野狗都是一愣。
金瓶儿淡淡地向周一仙道:“关于南疆异族鱼人,我还有几个问题向你请教请教呢!”
周一仙为之哑然,皱起眉头,金瓶儿目光却在问话之前,又轻飘飘的向天际望去。
只见高空白云之间,隐约有一道光芒穿梭在云中,渐渐向南方而去。
深夜。
青云山,小竹峰。
天色阴暗,不见有月亮星光,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小竹峰。陆雪琪一身白衣,独自伫立在小竹峰后山的望月台上。
此处的望月台,其实就是小竹峰上最有名的所在,与青云山通天峰上的“云海”、“虹桥”并列为青云六景之一的“望月”。
小竹峰后山也是遍布着茂密的竹林,但与大竹峰后山上的“黑节竹”不同,小竹峰上盛产的是另一种奇异竹子——泪竹。这种竹子颜色翠绿,竹身细长,比一般竹子少了近一倍的竹节,但竹质坚韧之极,号称天下第一,普通樵夫都无法砍断。但泪竹最著名的地方,却是在竹子翠绿的竹身之上,遍布着一点一点粉红色的小斑点,宛如温柔女子伤心的泪痕,极是美丽。
而小竹峰的名字来历,也是从此而来。
至于望月台,其实是个孤悬在半空中的悬崖,除了后半部与山体相连,大部分都悬在高空。据说当月色明亮的夜晚,月光会慢慢从山下升起,缓缓爬上望月台,而在月光完全照亮望月台的那一刻,也正是月正当空的时候。
而望月台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在那时,瞬间月华清辉会突然灿烂无比地洒下,从光滑的望月台岩石上倒射开去,顷刻间照亮整座小竹峰,而在那一刻站在望月台上的人,几乎就像是站在仙境中一般;更有甚者,传说当一甲子方才出现一次的满月之夜那天,竟会让人觉得自己站在明月之上,那感觉之激动,委实令人无限向往。
不过今天晚上月黑风高,显然并非欣赏望月美景的时候,此刻不要说是这小竹峰后山望月台上,就是前山弟子聚居之处,也是一片黑灯瞎火,显然众人都早已经入睡了。
只有陆雪琪不知怎么,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孤僻冷清的所在。
从不离身的天琊,还在她的身后,在黑暗中轻轻散着柔和的蓝色光亮,照亮了周围些许地方。夜风冷冷吹来,将她一身如雪白衣,轻轻吹动。
鬓边,有几丝柔的秀,被风儿吹的乱了,拂过她白皙的脸庞,只是她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默默地站在望月台悬崖的最前方,怔怔地向着远方凝望。
山风,渐渐大了,她的衣裳开始在风里飘舞。
往前再进一步,就是一片黑暗,就是万丈深渊。
悬崖边,微光里,那个白衣女子孤单伫立。
一点一点的,是什么在深心浮现,原本是温柔的情怀啊,怎么慢慢的,却变成了伤心。
一下,一下,像看不见的刀锋,在心里深深刺着。
镂刻在深心的痕迹,原来却是一个人的容颜。
相思,刻骨……
她在黑夜无人的时分,在僻静无人的地方,慢慢的,张开双臂,前方,就是无边的黑暗,仿佛天地苍茫。
风这么急,冲入怀里像是要把人撕扯一般,脚下的黑暗也突然蠢蠢欲动,从不知名处伸出黑暗的手,缠住她的身躯,想把她拉入深渊。
只是她竟仿佛是痴了一般,只是默默凝望着,风吹着她此刻那么单薄而脆弱的身体,就像是,黑暗中盛开的百合花。
夜色,深深。
那莫名的寒,透入了身体的每一分肌肤,只有脑海,只有头脑中忽然炽热,那深深隐藏在深心里的柔情此刻突然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迸开去,然后凝结成——
一张容颜。
“呛啷……”
一声锐响,在黑夜里突然响起,远远回荡开去。
天琊神剑出鞘,在黑暗里绽放出灿烂光芒。白色的身影随之腾起,在半空中接住天琊,凛冽的山风霍然席卷而上,伴着那白色身影,在望月台上,开始了美丽到不可一世的剑舞。
秋水如长天落下,化做无边银河,在纤纤素手中婉转腾挪,在黑夜里欢畅奔流。时而冲天,时而落地,时而化作银衣流光,眷恋那绝世容颜;时而又散做漫天繁星,闪闪亮。
陆雪琪就在这望月台上,深深咬住了唇,闭上了眼,身子仿佛随风飘荡,如飘絮,如冷花,舞出了这世间凄美的身姿。
她化作白色浮光,用尽了所有气力,脸色那般苍白,仿佛还看到淡淡汗珠,可是她竟然还不停下,也许身体倦了,才能忘却所有!
所以她舞着,舞着,夜色里那道身影,幽幽而美丽……
“叮!”
轻轻的一声脆响,天琊神剑缓缓的从手中落了下来,那锋锐的剑锋根本无视坚硬的岩石,如刺雪一般,无声无息地刺进了石头之中。
灿烂而美丽的白色身影,渐渐低伏,黑暗悄悄涌上。
谁在黑暗中,低低喘息?
有水珠,轻轻滴下,落在石头上,许是疲累后的汗水?
她轻轻的喘息着,喘息着,然后慢慢的平静下来,目光抬起,却有淡淡的惘然。
不知何时,她舞到了望月台的后边,眼前是一片竹林,在她面前的,是纤细而温柔的泪竹。
淡淡微光下,一点一点的泪痕,像伤了心的女子。
她怔怔地看着,然后忽然笑了出来,无声地笑着,仿佛还带有几分苦涩,随之也不顾地上尘土,不顾身上洁白衣裳,背靠着泪竹,坐在了地上。
抬头,望天!
苍穹无垠……
夜风吹来,仿佛有淡淡熟悉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原来疲累过后,那心中的容颜,却是更加深刻的。
往事,一点一滴,都似刻在了心头,再也抹不去了。
就像是那日在天帝宝库之外,他冲动地拉住她的手救她,根本忘了自己的危险。
她仍然闭着眼睛,可是,嘴角却有淡淡的微笑出现。然后,想着,想着……
直到想到了那最后时刻,出现在他们周围飞舞的神秘文字,这才现,那些字竟然是深深刻在了脑海之中。也许,这样可以忘了他吧?
她这样对着自己的深心说着,虽然她自己也不信,但是口中,仍是轻轻念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深夜里,古远的文字仿佛魔咒,低低地回响在黑暗中。
※※※
青云山通天峰,祖师祠堂。
大殿里的光线还是和平时一样显得有些昏暗,掌门道玄真人手捧三柱清香,恭恭敬敬地向无数祖师先辈灵位行了礼数,然后踏前一步,将手中的檀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之中。
在他的身边,只站着那一个照顾祖师祠堂的落魄老人。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一条条皱纹深的像是刻在脸庞上一般。
道玄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忽然道:“你好像看起来又老了几分。”
那老人面无表情,淡淡道:“岁月催人老,有什么好奇怪的?”
道玄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忽然这时从祠堂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前辈,弟子林惊羽回来了,来向前辈问安。”
道玄眉头微皱,住口没有说话,那老人缓缓走上一步,但也没有走出祠堂,只提高了些声音,道:“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惊羽在外头恭谨地道:“弟子头天回来,在禀报掌门之后,先回龙峰见过了座师兄,一得空就过来拜见前辈了。”
那老人嘴边似也浮现了淡淡微笑,道:“哦,这样啊。那你先在外面等一等,我这里还有个客人。”
林惊羽在外面似乎怔了一下,往日这祖师祠堂向来没什么人来,想不到今天居然还有客人。不过他师从这神秘老人修行十年,早已经对他敬如恩师,当下应了一声,就安静等候在一旁去了。
道玄真人慢慢走了几步,站在大殿里的阴影中,从大门看出去,只见和煦的阳光下,林惊羽背负斩龙剑,一身长衣,腰束玉带,面容英俊出尘,态度恭敬地站在祖师祠堂的一侧,耐心地等待着。
他默默看了一会,道:“这孩子是块好材料,无论资质、心性,都是上上之选。”
那老人脚步看去有些迟缓,走到他身边,也向外看了一眼,道:“那你当年怎么不把他收到你的门下?”
道玄真人目光遥望着站在祠堂外头的林惊羽,那青年正是英姿勃的时候,无论从哪里看,都透露着那么一股蓬勃的朝气和逼人的锋芒,让人觉得他与众不同。
道玄真人忽然笑了,很平淡很平淡的那种微笑,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那个老人道:“因为他太像一个人了,气质、表情,甚至连他的资质,都和那个人这么像。如果让他在我身边,我会睡不着觉的。”
他身边的老人脸上肌肉突然似抽搐了一下。
道玄真人回过头,看了看他,淡淡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忽然摇头,然后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话音未落,他眉头却皱了一下,随即手抚胸口,低低咳嗽了几声。
那老人向他的胸口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道玄真人此刻微微变得苍白的脸,淡淡道:“都十年了,你的伤还没好么?”
道玄真人没有说话,但咳嗽声却渐渐大了起来,随后他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过了好一会了,咳嗽才慢慢平缓下来。
道玄真人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不再看门外的林惊羽,走到供奉着无数青云门祖师灵位的灵台前,怔怔看了一会,然后静静道:“我也没想到,‘诛仙剑’反噬之力竟如此厉害!”
那老人慢慢走了过来,伸手拿过一块抹布,在厚重的供桌上开始轻轻擦拭着,口中道:“诛仙剑威力如此巨大,再加上‘诛仙剑阵’,足可逆天,这等凶戾之物,大违天意,你在动用诛仙古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道玄真人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幻月洞府里的石碑之上,自青叶祖师以下,历代祖师都留下严令,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此剑!”
那老人慢慢地擦着供桌,动作很慢很慢,似乎这样擦拭已经许多年了,所以才这么专注。他的眼睛看着桌子上,忽然笑了一下,道:“其实我也曾经想过,也许你多用几次诛仙古剑,或许就会死的比我还快了。”
道玄真人望着那个老人佝偻的背影,眼睛里瞳孔忽然收缩,过了一会,才慢慢转过身向外走去。
“你要走了吗?”那个老人有些苍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道玄真人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片刻之后,他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你还记得当年我救你时说的话吗?”
那个老人站在黑暗的阴影中,没有回答。
道玄真人也没有回头,这个祖师祠堂里仿佛飘荡一股诡异的气息,半晌,只听道玄真人的声音淡淡地道:“我救你,是因为我欠你,但我不会让你活得比我更久的!”
那个老人的身体已然隐没在阴影中,一动不动,道玄真人随即走了出去,离开了这个祖师祠堂。
※※※
林惊羽正在外面耐心等候,忽然看到竟是掌门真人从祖师祠堂里走了出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玄真人向他看了一眼,眼中仿佛也有什么奇异光芒闪了闪,随即点了点头,便走了。
林惊羽目送掌门真人离去,不知怎么,从刚才道玄真人从祖师祠堂里一出来的时候,他就突然觉得掌门真人的脸色似乎有些奇怪的苍白。
林惊羽正自想着,从祠堂那里,却已经传来那个老人的声音,缓缓道:“是惊羽吗,你进来吧。”
林惊羽连忙应了一声:“是。”说着走进了祠堂。
刚走入祖师祠堂,林惊羽顿时觉得身上一阵凉意,同时四周也阴暗了下来。他不禁皱了皱眉,这十年来他一直跟随这个神秘老人在这里照顾祖师祠堂,但从他来的那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祖师祠堂很是奇怪,无论何时都是阴阴暗暗的感觉,偏偏这里还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在那些祖师灵位之前,还点燃供奉着许多香烛,但这些昏暗的烛火的微光,却似乎只是为了衬托这里更深的阴暗而存在的一般,根本无法让这大殿里摆脱阴暗乃至阴森的感觉。
不过他毕竟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年,而且对站在阴影中的那位老人更是景慕之极,早就不把这里的奇怪地方放在心上,当下他恭恭敬敬向那个老人的身影行了一礼,道:“前辈,弟子回来了。”
这十年来,林惊羽也曾经不止一次想称呼过这老人为师父,但却无一例外被这个神秘老人所拒绝了,所以林惊羽一直称呼他为前辈,反正看到连掌门真人有时也对这老人另眼相看,想来他必定也曾经是当年青云门中的长辈。
那老人笑了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惊羽,见他出去几个月,面上有些风霜之色,但整个人却更见精神,不禁眼中也有微微欣慰,和声道:“这次出去,没有受伤罢?”
林惊羽微笑道:“要说受伤倒也不是没有,不过都是些皮肉小伤,不值一提。只可惜这次去死泽之中,无功而返。”
当下他简单将死泽一役说了说,此时魔教内斗中三大门派一起灭了长生堂的消息,已经轰传天下,林惊羽也在回来的路上听了,此刻也对一起对这老人说了出来。
不过这老人显然对长生堂的存亡不怎么感兴趣,听到这魔教四大派阀之一被灭之时,他连脸色都不变化一下,只是安静地听着林惊羽说话。
在林惊羽说完之后,这个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说这次魔教其他三大门派包括万毒门都有大批人马前去吗?”
林惊羽点头道:“是。”
那老人仿佛迟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道:“你有没有见到苍松?”
林惊羽身子一震,为之愕然,但随即沉默了下来,面上表情复杂之极,半晌才道:“没有,前辈。”
老人把他脸上神色都看在眼里,忽然道:“你是不是很恨他?”
林惊羽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正邪不两立,反正我们就算再见面,也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哼!”那老人忽然冷笑了一下。
林惊羽吃了一惊,道:“前辈,怎么了?”
那老人缓缓摇头,转过身去,目光向上望着,映入眼帘的是高高在上的无数青云门祖师灵位,他们灵位之前的昏暗烛火,此刻看来仿佛就像他们的眼睛,沉默地望着祠堂里的人们。
“他从小将你抚养长大,传你道法,教你做人,末了还将斩龙剑传了给你,可曾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那老人忽然这般淡淡地道。
林惊羽慢慢摇头,低声道:“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往日也实如敬仰天神一般,看他如父,敬崇之极。可是……”
林惊羽没有说下去了,那老人也突然沉默,过了许久,那老人才苦笑一声,带着无尽的酸楚,对着面前那些灵位烛火,低低地道:“其实,苍松他只是个走错路的可怜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