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她抬起头来,对曹颙道:“额驸,这是糠做的么?吃在嘴里有些奇怪……还有些剌嗓子……”
曹颙拿筷子,夹了条咸菜送到她面前,道:“咬一口,看会不会好些。”
初瑜依言咬了一口咸菜,再把剩下的半块窝头送到嘴里,咀嚼几下,吞咽干净,道:“这会比方才好多了,有了咸淡味儿。”
曹颙拿着窝头,道:“这是麦麸子磨成的面儿做的。就是杂粮店里买来的。许是家境好些的人家,不会吃这个;但是穷人家,许是连这个都吃不上,要不然,怎么会有卖儿卖女的。今年京畿大旱,到了秋冬,还不晓得多少人家要妻离子散。”
说到这里,曹颙不禁摇摇头,好像有些扯远了。
明明是打算弄点难吃的吃食,让两个儿子“忆苦思甜”的,怎么又扯到国计民生上去了,自己好像太闲了。
初瑜听着丈夫提到这些,不觉动容,犹疑了一下,道:“要不然,将咱们家的那几处庄子减些地租?佃户们也不容易。别人家的还好说,若是咱们家的佃户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那咱们良心上也不安。”
“减租,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咱们家的地,井田多,除非是旱得太厉害,要不然的话还好。明儿我写信给何管事,让他各处瞧瞧。若是有减产厉害的,适当减减也好。”曹颙说道。
初瑜听了,不禁好奇,道:“额驸,虽说我当家没几年,但是也现了,这京畿十年九旱,为何别人家不多打两眼井,不就好些了?”
曹颙摇摇头,道:“谈何容易!打浅了,不顶多大用;打深井,正经要耗上一笔费用。有的地方,一个村子才有一眼井,就是因为打不起井。京畿的地,多在八旗进关时,跑马圈了,后来转卖,也多集中在官商富户手中。他们买地,就是为了吃租子,攒家底的,怎么舍得花钱打井。一眼井的费用,就是几亩好田的费用。”
初瑜听了,想起一事来,道:“对了,额驸,早年宁叔叔在世时,工部不是在京畿打过井么?”
“工部?但凡是公家出面的,有什么能信?花了好些银子,多是上下官员贪墨了,使人挖的都是浅水井,能用一年就了不得。”曹颙说到这里,有些小郁闷。
自己好像晓得的太多了,有点没意思。
夫妻两个说着话,乌恩与小核桃已经去前院接了天佑与恒生回来。
小哥俩额上都是汗,身上已经脏了好几块。
初瑜帮叫人端水,给天佑与恒生收拾干净。
许是淘气了一下晌肚子有些饿了,见炕桌上摆了饭,小哥俩眼睛里直放光。这边刚擦了手,他们就凑到炕沿边,问初瑜道:“母亲,开饭了么?”
初瑜看了眼丈夫,见他没说别的,便点了点头,叫人将他们兄弟两个抱上炕,又给戴上围嘴。
曹颙面南朝北,居中而坐,初瑜坐在炕桌东边,天佑与恒生侧是坐在炕桌西边。
见桌子上除了饭,只有一盘黑饽饽,一盘咸菜条,小哥俩都没有拿筷子,老实地等着上菜。
曹颙拿起筷子,指了指那盘饽饽与咸菜条,道:“开饭,吃吧。”说着,拿了两个窝头,给天佑与恒生每人碗里放了一个。
见父亲给递饽饽,天佑与恒生两个都双手举着小碗,恭敬地接了,口里还不忘说“谢父亲大人赐食”。
不过,放下碗,兄弟两个都有些不晓得如何下口,都转过头去望着初瑜。
因是丈夫费了心要教导儿子们的,初瑜也不好多嘴,便笑着说道:“快吃吧,玩了一下午,你们不是也饿了么?”
见母亲如此说,天佑与恒生两个又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抓了碗里的黑饽饽,往嘴里送。
咬了一口后,兄弟俩的动作都是一样,那就是皱眉,伸出小手嘴边,想要吐出来。
不过,曹颙一个眼神望过去,天佑与恒生都没敢吐出来。
“夫子不是教过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是粮食,填饱肚子用的,不是随意玩耍之物。”曹颙说到这里,夹了条咸菜条送到嘴里。
真别说,单吃这麦麸窝头是受罪,配上咸菜就好受多了。
嘴里除了粗糙的熟面外,就是咸菜的味道,倒是也能咽下去。
小兄弟两个捂着嘴,涨红了脸,用了好大的决心,才将嘴里的咽下去。再望向手中的窝头,就都有些憷了。
“父亲,儿子不……”天佑开口,刚想说自己不饿,这顿饭不吃了,又想起父亲说过,不可对亲长说谎,否则挨板子,便改了口,低头道:“儿子实在不爱吃这个。”
虽说他只坚持了一口,但是难得敢说出自己的意见,曹颙心里颇觉欣慰。
恒生听到哥哥说了,也跟着说道:“父亲,这个太难吃了,父亲不要吃了,嗓子疼,还是吃白饽饽吧。”
曹颙举着手中的窝头,对儿子们道:“若是往后家里就是这样的黑饽饽呢,你们吃不吃?”
天佑与恒生听了这个问题,实是好生为难,半晌不晓得怎么回答。
到底是天佑伶俐些,看见眼前的饭碗,端起来道:“父亲大人,不吃饽饽,吃饭行不行?”
恒生见哥哥有主意,小脑袋跟着使劲点着,巴巴地看着曹颙。
见他们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曹颙也有“吾家有子初长成”之感。
小样的,都会耍小心眼了。
曹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指了指他们的饭碗,道:“吃吧,吃吧。”
倒是不怕咯了他们的小白牙,因为里面的沙粒石子,厨房那边已经挑干净了;也不怕他们吃坏肚子。
这个饭,曹颙已经尝了,一口也没坚持下来。
天佑与恒生见父亲话,不用吃黑饽饽了,都美滋滋地拿起筷子,划拉碗中的饭。
刚划到嘴里,两人就都变了脸色儿,同方才吃窝头时还不同。
曹颙见儿子们如此,同自己方才差不多的反应,心里已经笑得不行。
他强压着笑意,板着脸,道:“怎么了?又挑食?那往后只有这两样时,又如何?”
天佑放下筷子,讪讪地不说话,嘴里的半口饭,既不敢吐出来,也咽不下去,模样煞是可怜。
恒生见了,想起哥哥方才的样子,使劲将口中的饭咽下去,指了指桌子上那碟咸菜,对曹颙道:“父亲,不吃饽饽,不吃饭,吃这个行不行?”
曹颙忍了笑意,点了点头,道:“吃吧。”
恒生还记得给曹颙先夹一条,第二条夹给哥哥,第三条才是送到自己口里。
嚼了两口,还没有咽下去,恒生眼泪已经出来,看着曹颙,抽泣着说道:“父亲……咸……”
初瑜见他哭了,天佑也红着眼睛,到底心疼,忙端了空碗到恒生嘴边,道:“咸就吐出来,别吃了……”
恒生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还是撅着嘴咽了下去,低声道:“不浪费……”
天佑见弟弟如此,也涨红了脸,将嘴里含着的半口饭咽了下去,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曹颙见儿子们如此,叹了口气,转过头对门口站着的喜彩道:“撤了吧,叫人摆饭。”
喜彩看着天佑与恒生长大,见他们这般委屈,也心疼得紧。听了曹颙的吩咐,立时应了,将这窝头咸菜撤下去,将预备好的晚饭摆上来。
除了米饭、花卷、奶油馒头这些主食外,今晚的菜色格外丰盛。平素一家人吃饭,不过是五、六道菜,今儿却有十来道,有鸡、有鸭、有鱼有肉的,还有三、四盘青菜。
初瑜拿出帕子,给天佑与恒生擦了眼泪,哄劝道:“别哭了,你们父亲就是想让你们晓得生计艰难,是为了你们早些懂事儿。”
小哥俩听母亲这般说,都“嗯”了一声,跟着点头。
吃了小半个窝头,再看眼前这些,简直是人间美味了,曹颙伸出筷子,道:“吃吧。”
就算美味当前,他还没忘记先前的任务,给天佑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给恒生夹了两块鸭子。
或许同前面的比起来,这两个菜看着不那么让人觉得可僧了,天佑与恒生都乖乖地跟父亲道了谢,送到嘴里吃了。
初瑜在旁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亦是颇感欣慰。
曹颙又夹了两筷子清炒小油菜,搁在天佑与恒生的碗里。
天佑与恒生看了父亲一眼,也乖乖地吃了。
曹颙点点头,问道:“难吃么?”
天佑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有股子菜味儿……”
曹颙说道:“菜味儿就对了,你们要长个儿,只是肉不吃菜,就要成小矮子。往后别说当将军,就是当小兵,也没有人要。”
后边这句话,是说给恒生听的。
恒生听了,主动去夹了一筷子油菜,大口大口地吃着。
“父亲大人……”天佑撂下筷子,看着曹颙,小脸上很是郑重,道:“儿子以后要做农夫……种出好吃的粮食来,不叫人吃黑饽饽与带味儿的饭……”
从来只听恒生说长大后要做将军,天佑还是头一次说自己想做什么。
是个很伟大的志向,曹颙笑着点点头,道:“好,那你往后可不能挑食,要是自己身体都不强壮,还怎么给人种粮食?”
天佑说出自己的“理想”,还担心父亲会反对呵斥,没想到他竟是赞同,欢喜得不行。他使劲地点点头,道:“父亲大人,儿子晓得了,往后,再也不挑食了……”
恒生听哥哥这般说,也跟着点头道:“不挑食了,要长高呢……”
见儿子们孺子可教的模样,曹颙脸上也添了笑意。
初瑜从座位上起身,走了两步,坐到儿子们身后,轻声道:“除了不挑食,你们两个也当晓得这饭菜是打哪儿来的。”
天佑听了不解,转过头问道:“母亲,不是农夫种出来的么?”
初瑜笑着点点头,道:“是农夫种出来的不假,但是怎么就跑到咱们家的?”
小哥俩被问住,都摇摇小脑袋,表示不晓得。
“是你们祖父与父亲整日在衙门里当差,赚来的俸银与禄米。你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祖父与父亲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又是祖母操心,安排人裁成衣服,做成饭食给你们。”初瑜轻声说道。
“以后,儿子给祖父捶背……”天佑小声说道。
“那,那,我给父亲吹药……”恒生说道。
曹颙带着几分意外,看着妻子。
初瑜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小脑袋,道:“你们要记在心里,往后要听长辈的话,好好孝顺祖父母与父亲……”
行宫,六部随扈官员衙门。
曹寅看着小厮从食盒里端出黑窝头与咸菜条,神情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