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提起这些,只是不自觉地以为,曹颙身为一时俊彦,肯定会明白地方吏治的腐败,知晓改革的必要。
“大姐夫以为,如何方能国富民强?”年熙鬼使神差地问道。
曹颙心中暗笑,他承认“摊丁入亩”、“火耗归公”,还有一个“官绅一体纳粮”确实是丰盈国库的好办法。可是这不是国富,只是将银子从官绅的口袋中,收拢到朝廷的口袋中,并无其他变化。对百姓来说,就是减少了地方盘剥,少了些许负担。
他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道:“百姓是国之根本,想要国富,就要先民富;想要民强,就要国强。”
年熙听了,眼睛一亮,道:“请大姐夫指教!”
曹颙晓得,雍正朝的改革是历史的趋势,即便他不凑趣,也早已有不少如年熙这样目光犀利的人看出朝廷的危机,因此。他就略过此处,道:“想要民富,要轻徭役、少赋税、兴水利、重农耕;想要国强,则需精兵、强兵,震慑番邦,阻敌于边疆之外。”
曹颙说的有些泛泛,可是也没法子,毕竟不能说什么政治清明、君贤臣忠之类授人以柄的话。
年熙见曹颙没有提到眼下朝廷的结症,眼神一下子黯下来。
客厅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年熙的笑容有些勉强,说话也不似先前那么有兴致。他心中,体恤曹颙避凶趋吉的做派,可多少也有些失望。
曹颙这边,却是对年熙的印象更好。
年熙身上,依旧保留了赤子之心。
想着年羹尧的败亡,就在明年,曹颙有些不忍,道:“要是景行身体好些,最好能到地方转转。只做京官,容易纸上谈兵;做过地方官,增长见闻不说,也容易因地制宜,有的放矢。”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再说,令尊这两年实是风光盛了些,景行去地方避避也好。”
年熙听到最后,面色惨白,有句话含在嘴里,终是没有问出口。
虽说连襟两人为人处事有所不同,可年熙也感觉到曹颙的善意,心中只有感激的。
因是头一回过来做客,不好太打扰。午饭过后,年熙夫妇便同众人辞行,回了年府。
回府后,年熙直接去了老太爷的院子。
老太爷闲着无事,正坐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养神,手中握着一盏紫砂壶。
“祖父……”年熙速行几步近前,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有些犹豫。
年老太爷睁开眼睛,唤丫鬟抬椅子出来,叫年熙坐下说话:“这是怎地,脸色儿很是不好?是做客辛苦?还是身上又不自在?”
年熙听命坐下,看了眼廊下侍立的小丫鬟,没有立时回话。
年老太爷看了他一眼,挥挥手,打小丫鬟们退下。
“老太爷,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凶险?老太爷打算让孙儿承继长房,是不是为了避祸?”年熙长吁了口气,探过身子问道。
年老太爷盯着孙子,看了半天,方道:“赵之垣去了西安,蔡珽罢官回京,你以为皇上还能再容你父么”
年熙听了,只觉得手足冰凉。
这赵之垣原任直隶巡抚,因在康熙六十年年羹尧回京陛见时招待不周,与年羹尧结怨。等到雍正登基,因年羹尧弹劾,赵之垣丢了巡抚之职。接任他任直隶巡抚的李维钧,正是年羹尧的心腹。
蔡珽原任四川巡抚,因与年羹尧政见不同,被年羹尧参劾,罢官问罪,押解回京。
不仅将西北经营成自己之地,还伸手到京畿,这已经犯了人臣大忌。
看着祖父神色平静,年熙心如刀割,起身跪在老太爷膝前,哽咽道:“会不会牵累到老太爷?”
年老太爷摆摆手,道:“我都活到八十,哪里还说连累不连累?瞧了这些年,老头子也看出来,皇上并非寡恩薄性之人,多少也会顾念些旧情。你长大后便在京中,与你父亲不相干,过继到长房,也能保我年家一脉香火。”
年熙已是泪如泉涌,俯身道:“孙儿既是老爷长子,岂能独善其身?孙儿身体病弱,怕是于子嗣上也艰难,老太爷慈爱,还请从弟弟中另择一人!”
老太爷直起腰身,沉声道:“抬起头来!”
年熙侧过身,抹去脸上的泪,抬起头来。
“留你传承我年家,不是要子孙如猪狗一样苟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年家子孙能再挺起胸膛说话!老头子信不着旁人,只信你!”年老太爷看着年熙,目光如刀,缓缓说道。
足足过了有一刻钟,年熙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额头的流下的汗与泪水混在一处,模糊了视线,方慢慢地俯身在地,轻声道:“孙儿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