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吉林斯一边走进这栋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两层砖式小洋楼,让他高兴的是,这个时候进出这里的西欧人很多,他们三个西洋人的面孔在这里一点都不显得显眼,吉林斯刚刚走进门内,两名侍女赶忙迎了上来,侍候吉林斯在矮凳上坐下,其中一人替其换上拖鞋,另外一名则温柔的替吉林斯按摩肩膀。吉林斯一边惬意的享受着,一面对亚历山大问道:“那您觉得我们应该选择谁呢?熊还是?”说到这里,吉林斯的向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现在还不明确!”亚历山大也坐了下来,伸出双腿让女子替他脱鞋:“那要看考察的结果,不过我并不倾向于熊,毕竟他在欧洲也和我国有利益冲突,支持他们会让事态复杂化!”
“你说得对,在这点上我赞同你!”吉林斯站起身来,尝试了一下脚上拖鞋:“毕竟这个国家更小,只要大顺一天存在,我们就不用担心会掉过头来反咬一口!”随后,他轻轻拍了一下已经换好了鞋的亚历山大:“现在让我们去看看,等待着我们的是谁?”
吉林斯一行三人穿过了几层院落,走进了一个隐秘的和式院落,在狭窄的过道上,一名穿着和服的下女在前面大约数米远的地方带路,两侧则是用纸拉门做成的隔壁,昏暗的灯光从过道两侧和半透明的纸拉门后投射过来,更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在拐了七八道弯后,吉林斯终于放弃了记忆来时道路的努力,终于在他的最后一点耐心被耗尽之前,带路的下女拉开一张纸拉门,微笑着向其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借助屋内透出的灯光,吉林斯可以看清房间里跪坐着两个身着和服的男子,显然正是等待与自己会谈的日方人员。
吉林斯三人刚刚进入房间,他们不习惯日本人的跪坐,只得盘腿坐下。对面的两位日本人年龄较轻的那个做了个手势,屋内的下女们便退了出去,带上屋门。这时那为年龄较大的日本人微微稽首,用带着浓厚日本口音的英语说:“尊敬的吉林斯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日本帝国政府外务大臣井上馨,我身边这位是我的私人秘书黑岛仁。鉴于我们即将开始的会谈内容的敏感性,请原谅我将此次会面的地点安排在料亭里。”
吉林斯好奇的扫视了一下房间,只见这个房间内空空荡荡,除了两只照明用的灯具外,便再无其他任何家具,装清酒和菜肴的精美瓷器放在漆器托盘上,由白纸糊成的四壁在屋内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状态,任何企图在屋外偷听的人都会曝露他的存在,显然对方将会谈地点安排在这里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吉林斯回忆了一会脑海中的可能出现的会谈对象资料,微微一笑:“尊敬的大臣阁下,鄙人是大英帝国首相阁下的特使阿肯色。吉林斯,这位是海军方面的特别顾问亚历山大上校,这位是邓肯少校。我们这次来到贵国,是应贵国所求,为重订日英条约进行谈判而来的!”
“原来如此,很荣幸能在这里见到三位!”饶是以井上馨的修养深厚,心跳也不禁急促了起来,原来自从1868年明治天皇上台,开始维新改革,倡导文明开化,收回国家主权、修改幕府末期以来同欧美各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一直是明治时期外交上的首要任务。早在1871年明治政府派出的岩仓使节团,就开始尝试修改对外不平等条约,但美欧列强态度强硬,不但拒绝了日方的要求,还提出更为苛刻的条件和方案,使节团没有达到目的。随后,1875年,日本大藏卿大隈重信照会外务卿寺岛,让其向列强提出改订海关税则问题,1877年,日本与美英等国展开谈判,企图收回关税自主权,但英国予以回绝,当时的外务卿寺岛只得与1879年黯然下野。井上馨就是其继任者,他认为要想实现修改条约,必须先使日本成为“欧化新帝国”,只有这样,日本才能与世界先进国家立于同等地位。这也是井上馨修建鹿鸣馆、加强与欧美列强沟通的原因。但不管井上馨如何屈从、西化,与欧美列强的马拉松修约谈判却一直没有进展,井上馨也因此承受着政敌和民间的大量攻讧,这个时候英方突然主动派遣代表来沟通,这让他又如何不欣喜若狂。
“列位,请让我们为日本与盎鲁格撒克逊两个文明民族的友谊干杯!”井上馨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作为明治维新元勋、九元老之一,他在明治维新后进入政界,活跃在政经两届,但却在明治六年(1873)因为预算问题和尾去泽铜矿山的贪污事件被当时的司法卿江藤新平追究,不得不辞职。借助他在位时期积累的深厚人脉,井上馨在纺织业、铁道事业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与日本邮船、三井财阀、藤田组有密切联系,在财界也有强有力的发言权,最后成为三井财阀的最高顾问,简而言之,井上馨已经成为日本当时政经两届的巨擘,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一个目标——登上首相的宝座了,而还有什么比修约成功更能成为登上首相宝座的最后一级台阶呢?哪怕现在在首相宝座的是那个让自己重新回到政界的伊藤博文。
“猴子穿上衣服还是猴子!”吉林斯将杯中酒饮尽,用带着蔑视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个五短身材的臃肿老人,如果说在缅甸的失败让他对同为黄种人的陈再兴还抱有敬畏的话,在井上馨面前他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白种人优越感又发作了。他甚至不屑于将内心的蔑视掩盖在内心深处,以至于坐在对面的井上馨的私人秘书黑岛仁脸上也露出了忿怒,黑岛仁脊背一挺,正要站起身后,膝盖却被人拍了一下,侧头正好看到井上馨正在意味深长的微微摇头。
“忍耐!”黑岛仁从主上的目光中看到了这两个字眼,他屈辱的低下头:“该死的英美鬼畜,总有一天要让你们知道大和民族的厉害!”
“特使先生,请问你这次来日本有什么使命呢?”井上馨若无其事的问道,作为一名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幕末风云的老人,刚才他很轻松的就感觉到了那个白人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蔑视,但与那些激动地年轻人不一样的是,井上馨实在太清楚这个世界是多么残酷,并不是你有勇气、有才能就能笑到最后的,坂本龙马死了、吉田松阴死了、大久保利通死了、大村益次郎死了、西乡隆盛也死了,这些人无一不是当时的风云人物,论才能、论威望较之现在台面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这些人已经变成了地下的一堆枯骨,而台上的这些人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掌握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数千万人的命运。所以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重要的是懂得在什么时候忍耐、什么时候爆发,这样才是真正的武士。
“正如您方才所说的,为了日本民族与盎鲁格撒克逊民族的友谊!”吉林斯放下酒杯,说实话他并不是很习惯日本清酒的味道。
“阁下您一直力主日本民族走向开化,脱亚入欧。毫无疑问,您是这个国家最开明、最有远见的政治家。”说到这里,吉林斯停顿了一下:“日本是一个岛国、大不列颠也是一个岛国,在某些问题上,我们两个民族是有共同语言的!”
“共同语言?”井上馨仔细品味着吉林斯刚才的话中的涵义,他仿佛抓住了一点影子,但刚刚收紧手指,那个飘渺的影子便从他的指间滑走了。
“不错,同为岛国,从某种意思上说,我们两国的历史就是与大陆上的强大帝国奋战的历史,不是吗?”吉林斯笑着说:“大英帝国永远在反抗欧陆上的第一强国,西班牙、法国、俄国。至于日本,你们的敌人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井上馨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汉学教育的日本人,他心里很清楚在东亚的绝大部分历史上,日本只是一个位处偏僻岛屿的落后国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大陆上的中央帝国是不屑于向其发起进攻的,日本一般来说也不会不自量力的发起挑衅。不过吉林斯的比方虽然不太合适,但还是达到了传递信息的目的。
“您说的很有道理!”井上馨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好恰当的表达出自己的准确态度:日本不是不可以成为大英帝国在东亚地区的帮手,但是要得到好的价钱。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日本与大顺关系十分良好,在东京就有十余万中国侨民!”
“当然,当然!”吉林斯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对于对手的狡猾,他并不意外,在缅甸的数年时间,他早已从土著人身上领教够了这种亚细亚式的狡猾。不过这不要紧,只要有足够香的鱼饵,难道还怕鱼不上钩吗?
“阁下,我这次来日本还担负着另外一个使命!”吉林斯突然岔开话题:“鉴于贵国海军一直要求英格兰银行予以购舰贷款,亚历山大上校是大英帝国远东舰队的一名优秀军官,上校这次来就担负着考察所需军舰类型和贷款数额的任务!”
“很荣幸见到您,上校!”井上馨一边向亚历山大打着招呼,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他就好像在迷宫中的忒修斯,正沿着线团寻找着对方的真实意图,但吉林斯刚才岔开话题却把他的线索给斩断了,此时的井上馨不禁有些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