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找到我时,我正独坐在赵府的木兰园中。春阳融融,和风徐徐,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我面前开了一树又一树,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条上。赵鞅喜木兰,园中遍栽花树。当年我初到赵府时,无恤便说要带我来这里看木兰。这些年,我与他来过数次,可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看得两眼酸。
我骗了陈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对今日这样的乱局,我根本没有良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所有的人都怀着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对他们而言,得失只在一线,生死只在一线,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心弦,一点点偏离计划的变动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继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愿承认无恤已经脱逃,盗跖不愿相信晋侯欺骗了他,我的父亲也许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赖的陈氏一族会在最后关头与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牺牲他。残忍的真相明明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最美的春景,等着悲剧一出出上演。
“阿拾,我在门口遇见红头大叔了,他那么着急去哪里呀?”四儿问。
“他要入宫去找国君。”
“找国君做什么?”
“不知道。”我望着庭中白得耀眼的木兰花,心里一片茫然。晋侯姬凿曾许盗跖一个美梦。梦里他将为所有入城的奴隶论功行赏,烧毁丹书、派旌节、编造户籍,让他们从逃奴变成无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隶军已经入城,姬凿今日若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盗跖是会带人撤离新绛城,还是怒而杀君,争个鱼死网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赵稷此刻也都在宫中,他们知道陈氏与智氏的阴谋后会做何反应,我也无法预料。我只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暂且放下心中的欲望和仇恨,在智瑶和陈氏的军队包围新绛城之前,离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阿拾,赵无恤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四儿见我出神呆,捧着我的脸强迫我转过头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城?于安引奴隶军入城前一定嘱咐过你要带董石出城避祸,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他没告诉你?”四儿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丝绢单衣,单衣绣黄鸟,配红缘,缘边上暗线绣制的藤蔓缠缠绕绕,不分不舍。这样华丽的衣裙,这样美丽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事成封卿,兵败身死。’除了这两句话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觉得我很笨,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总还能帮上他的忙,听懂他说的话。”
“好四儿,于安不是不肯告诉你,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会想要帮他。”
“可我帮不了他,还给他闯了大祸……”四儿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双杏目里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怎么了?好好说。”
“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赵无恤和张先生,我不想叫你伤心难过,也不想叫小芽儿一出生就没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闯祸了?夫君和大叔都那么着急入宫找君上,是不是因为我闯下大祸了?”
“你救了红云儿?他真的逃出城去了!四儿,谢谢你,谢谢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儿,可四儿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我连忙松开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道:“你别哭,你没闯祸,外头是出了些事情,可与你无关,与无恤也无关。你能助无恤出城,也许对于安来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真的?”
“真的。”
“夫君不会死,对吗?”四儿抹了一把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四儿,于安的命一直都握在他自己手上。他要生,他随时都能带你和孩子走;可他若要死,我求你千万别随他去。”我紧紧地握住四儿的手,我太了解她,正因为了解,她此刻明明就坐在我身边,我却怕得要命。
“不,他不会死,他会平安回来的。”四儿没有应承我,只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一枚小小的青玉环。“环”同“还”,她在等他还家。可如今的于安还会知难而还吗?
“四儿——”
“阿拾,你救救他,别让他死。我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都不对,他不该杀那么多人,不该抱着过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里太苦了,这些年他没有一日真正的开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个坏人,你让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四儿反过手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抓得很紧,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手心却不自知。
“四儿,不是我要让于安死,也不是无恤和张先生要他死。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证,一定没你想的那么糟。于安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你再等一等我,让我再想想办法,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