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变天了。
一夜之间,人们现之前几乎完全侵占了乌诺斯帝国西部疆域的深渊大军如潮水般撤退得一干二净,所有的痕迹都在日出之前被抹平。
倒塌的房屋恢复原状,被黑火烧焦的大地重焕生机,就连在这场浩劫中重伤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在睡梦中醒来之后,觉自己身上的伤痕奇迹般消失,恢复了健康。
这场战争的序幕在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时候拉开,又在大家以为会演变为人间惨剧的关头匆匆落幕,快得让人以为那些噩梦般的场景并非现实,只是臆想。
就像是一场大戏,舞台搭好了,道具齐全了,偏偏最重要的主演却在高/潮来临之际撂挑子不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并且最关键的是,人们现人间蒸的主演之一就是他们奉若神明的光明圣女。
——那位神眷加身、成为女神代言人的圣女、光明神殿所有信众的精神支柱消失了,满心恐慌的信徒几乎要把位于皇城的神殿总部给踏平,然而每去一次,就得失望一次。
不管他们怎么暗自祈祷,那个圣洁神圣的身影都再没有出现在神殿中。
万年过去,人们好不容易迎来了神明,却又在意外中将她弄丢了。
这种焦躁感在帝国的太子殿下率领军队从翡翠城折返,沉寂了一段时间,忽然亲自站出来宣布光明圣女为了封印深渊魔物而牺牲时达到了顶峰。
“圣女殿下为帝国的安危奉献了性命,因为她的牺牲,深渊再也无力回天,我们再不用忧心于战争。”路加身穿最为正式的礼服,黑色的披风边缘镶嵌着金丝,显得异常华贵,他笔直地站立在中央广场上,面对着台下无数闻风赶来的信众,平静地叙说,“她是为光明而牺牲,回归了女神的怀抱,你们不应惊慌失措,而是应该为她感到骄傲。而至于我们,哀悼过后,所能做的便是尽快走出悲痛,才不会辜负圣女殿下的苦心。”
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信徒们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消退,但面对着太子这个帝国权威的声明,到底没有人敢直接提出反对意见。
他们窃窃私语,质问的声音虽然小,但路加还是能听清一部分,然而他的脸色半分不改,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
“教皇安德森曾意图谋害圣女殿下,证据确凿,以前我之所以不公布他的罪行,是因为圣女殿下的宽宏大度,她表示不希望神殿陷入动乱之中,我只能尊重她的意愿。但是现在!”
路加没等台下的人们彻底消化完上一个消息,就立刻又扔了一个惊天秘闻,这下子可就像油入沸水,彻底炸锅了。
他偏过头,朝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马上便有一队身穿神殿印有鸢尾花徽章的制服的神殿骑士押着一个人向路加走来。
被围在中间缓缓走向人群的那个人须皆白,身上还穿着天鹅绒的华贵教皇服,可与他高贵整洁的外表不同,这人双手双脚上都戴着镣铐。
等他走上高台,抬起面孔来,人群顿时出一阵哗然。
身为光明神殿的信徒,在场没有人不认得那张脸!
虽然看上去比上一次露面时要苍老了许多,浑身掺杂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但这不妨碍信徒们认出这个老人就是万人之上、掌控神殿大权的教皇陛下。
“是教皇!”
“刚才说什么来着……教皇要谋害圣女殿下?”
“不可能的吧……”
人群骚动起来。
路加扫了一眼台下乌泱泱的人头,又瞥了眼被圣骑士们推到前面来的教皇,眼神意味深长。
他忽然开口,用极其微小,但又确保教皇能听见的音量问:“如何,被以往玩弄于鼓掌间的蝼蚁们质疑,像罪人一样展示于人前……这种感觉,陛下以为如何?”
教皇浑身一颤。
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一种难堪的状况。作为光明神殿的掌权者,教皇从未受到这般的羞辱,他哆嗦着唇,脸上的皱纹一瞬间挤在一块,更是显出了无可逆转的老态。
“路加,你这是渎神……”教皇精明一世,自从亲眼看见神迹降临在圣女身上,他就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栽个大跟头,而皇室也确实插手进来,以监督为名派奥古斯都公爵来监视自己。但他当时以为这点情况虽然可能会花费点精力,可也不是不能解决的。
谁料到这次一栽,就跌了个彻底,连爬都爬不起来!
更令他不敢置信的是,真正给了他致命一击,使他翻不起身的,其实并非以太子为的帝国皇室,而是自己人!
是誓效忠于神殿,至死不渝的圣骑士长!
“路加,你和艾伦那个叛徒,一定会遭受到神罚的!”思及此,教皇的表情有些扭曲,在这一刻他甚至顾不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照他以往的习惯,他是无时无刻都在伪装出一副和善慈爱的模样的。
他语气宛如诅咒,眼神阴冷地望着嘴角含笑的路加:“我是神殿的教皇,我才是整个大陆的信仰之源,你以为仅凭安苏娜就能扳倒我?别天真了!你们说安苏娜死了……哈哈哈哈,她早该死了!”
路加冷冷地睨着他,由着教皇疯,不置一词。
而教皇到底顾忌着这是在公共场合,他还存着一丝侥幸,没到最后关头还是想要保留颜面,所以也是压低着声音,断断续续地骂道:
“如果不是我偶然之间现了她,她早就死在河中了!是我赋予她新生,将她捧上光明圣女的位置,她合该回报我!若不是我,她也只是生命之河里的冤魂……”
“陛下,看来我们之前的谈话,并没有能让您认清现实。”
低沉的男声从教皇背后传来,他脊背一僵,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这个声音仿佛勾起了他埋在脑海深处的回忆,使得他眼底浮上一缕惊恐。
皮靴踏在台阶上,出不轻不重的啪嗒声,来人脚步极稳,可说是闲庭信步地走到教皇身后。教皇正面对着台下,但即便他不看,也知道来的人会是谁。
他张了张嘴,回想起这个人之前在他身上使的手段,终究没敢叫出名字。
路加倒是分给了来人一丝注意力,他神色仍是淡淡的,道:“你来了。”
“如果我不来,是不是就无法知晓您竟然放任陛下口出狂言,大肆抹黑殿下的名声了?”来人叹了口气,他的语气隐隐有一丝责怪,但这点情绪并不明显,很容易会让人误以为他其实并不在乎。
但如恶狼般向着路加袭去的剧烈杀意却证明来人怒到了极致。
路加不为所动,在铺天盖地如密网一样将人层层包裹的杀意中,他也能扬起笑,姿态优雅而温和:“艾伦,我们各取所需,你说的那些可不在我的承诺范围内。”
艾伦在教皇身后停下脚步,轻轻笑了声,不知意味着什么。
圣骑士长身材高大,他站在教皇后面,影子几乎把苍老的前任神殿掌控者完全吞噬进去,教皇感受到了头顶覆下的阴影,立时一个激灵,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示威似的朝艾伦低吼:
“你背叛了神殿,这件事怎么都瞒不过去的!”
他恶意满满地咒骂道:“以下犯上,弃明投暗——你这种堕落黑暗的渎神者,真的以为会有人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吗!”
“您在说什么呢,陛下。”艾伦再次开口,方才的滔天怒火在一瞬间被他收敛完毕,此时他又是一副彬彬有礼、不慌不忙的模样,好整以暇地道,“堕落黑暗的那个人,不是您么?”
教皇心里咯噔一声:“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厉声低喝,似乎这样就能掩饰一刹那的心虚。
艾伦又笑了一声,他身上再也没有急躁冒进的影子,从容不迫道:“是您打开了深渊入口,放出了蛰伏在里面的魔物,使得西部生灵涂炭——这些,可都是您做的,您觉得渎神的到底是谁?”
“你竟敢污蔑!”教皇气得脸色通红,气愤同时难掩慌乱。这些事……这些事艾伦是怎么知道的?对了,一定是安苏娜告诉他的!他绝不能承认!
“污蔑?”教皇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艾伦刹那间冰冷的目光,“陛下可真是太会抬举自己了。若非您还有重要的用处,我连对付您的力气都不想浪费,又遑论费心去污蔑您呢?”
教皇浑身颤抖:“你想干什么……艾伦,你是神殿的圣骑士长,你曾誓效忠于我!”
他预感到了极为不好的事情,于是搜肠刮肚想要制止:“你不能这么做!”
“我想陛下是误会了。”
高大的骑士长终于从教皇背后走出,站在了众人面前。他那头耀眼的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着粼粼光芒,蔚蓝色的双眸如海洋般深邃,容貌俊美无俦,配上他温文尔雅的表情,信服力一下子提升了。
“我效忠的从来不是光明神殿,事实上它会如何也与我无关,更不用说陛下您了。”
艾伦走到最前头,腰间的佩剑轻响,他只抬手做出一个手势,台下喧闹的人群就立刻屏息。
待广场渐渐变得安静,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艾伦眸光一闪,噙着笑意开口:
“我乃圣女殿下的守护骑士艾伦,亦是神殿圣骑士团之,我效忠于殿下,效忠于光明,然而今天,我站在这里,打算告诉你们一些本应该被掩埋的真相。”
路加背着手,垂眸站在后面,仿佛事不关己似的,神情冷淡地听着艾伦的演讲。
他从弥月城的瘟疫说起,说到圣女安苏娜现了被毁坏的深渊入口,想要回来询问教皇,却被教皇暗中谋害,但侥幸躲过,甚至因祸得福获取了神眷。
一计不成,教皇特意串通深渊,让它们袭击帝国西部的城镇,诱使圣女出征,他却暗中在权杖做了手脚,令圣女只能拼着全力与深渊同归于尽。
“我去战场上寻找了许久,却只找到了这个。”没有理会信徒们听完自己的话后会是怎样天塌下来的表情,艾伦顿了顿,捧出一沓碎片,这些碎片里还掺着些许的金色碎晶,他举高双手,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这是圣女殿下的权杖碎片……她杳无踪迹,我们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东西。”他抿着唇,声音适时地低落下去,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现下的表情,“圣女殿下本应平安归来,但却因为这份可怕的贪婪,一去不归。”
艾伦猛地提高声音,一指缩在后头的教皇,声音是冷的,但蓝眸里却浮现出一丝极为残忍的笑意,他高喊:“此人已背叛光明,他是女神的叛徒!就因为嫉妒圣女殿下的神眷,为了一己私利而与黑暗合作,此前在深渊的进攻中死去的无数人都成为了野心的陪葬品!这种人,不配留在光明神殿,不配再执掌光明的权杖!”
教皇眼窝深陷,苍白得像鬼。
在艾伦高喊出那段话后,中央广场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但他却不急,喊完之后就立在原地,只静静地凝望着台下或震惊或呆滞的信众。
仿佛过了几秒,又似乎已经渡过了漫长的时间,台下终于出现第一个微弱的声音。
“杀了他!”
“杀了叛徒!”周围立刻响起如潮水一般的回应,更多人开始声。
“他不配当教皇!”
“背叛女神的异教徒都该死!”
教皇身子一晃,脊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四肢上缠着的铁链哐当作响。
艾伦神情温和,但那双蔚蓝的眸子下却藏着化不开的坚冰,场面明明向着他所期望的方向展,但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想起了最后一次看到圣女时,她那头被染黑的银,在看看广场上群情激奋的信众,忽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倦怠。
艾伦几乎可以想见,如果当时那副样子的圣女被信徒看见,他们或许也会是这样的表现。
说什么信仰……那根本都是借口。
这样想着,艾伦却弯起唇,勾出一个极富感染力的温和微笑,他十分耐心地向信徒们询问:“异教徒必须得到惩罚,你们认为要用哪种方法,才最为合适?”
人们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看上去极为虔诚的老人在众人的推举下走出,颤颤巍巍向着艾伦行礼。
“圣骑士阁下。”他的声音微颤,不知是恐慌还是兴奋,“我觉得,为了避免异教徒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您应该动用圣火,将他的灵魂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