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和安平君府本就是当年的孟尝君府邸一分为二,中间只有一道矮墙隔开,连活水都共用一条,在两家流水相交的地方,还有一座没有被两面墙包进去的小草亭。既然相互去各自府内都不太方便,于是,这便成了田葭女扮男装来与长安君“偶遇”的好地方。
此时已是六月初,饮着长安君家掺了蜂蜜和水果的冰饮,田葭笑问道:“长安君可知,你那日在安平君府中所述之论,在稷下学宫引了何等波澜?”
明月摇着蒲扇驱赶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倒是想知道,此事是谁传出去的。”
“绝不是安平君府中任何人。”
田葭举手誓绝不是自己说的,见她眉眼里的认真劲,明月也没有深究。
对这几天里学宫里生的事,明月也从公孙龙处有所耳闻,原来“物质三态说”和“降雨自然说”传入稷下后,立刻引了一场轩然大波。
前者倒是无人反驳,但后者,却招致了无数攻击!
感觉被挖了“五德始终论”根基的阴阳家果然紧张兮兮,在邹衍授意下,那些学习阴阳五行的徒子徒孙纷纷站出来反驳此说。这群前世明月印象里的“战国科学家”的形象完全崩坏了,看来这个学派的确是重政论更胜科学求知。
“梁启超批判阴阳家,将邹衍与董仲舒、刘向并列,说他们造此邪说以惑世诬民,是大罪人。我当时还为其打抱不平,觉得梁启超是站在后世立场强求古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想今日却遭到了这群人围攻,真是讽刺。”
不过明月却没有愤怒,反倒归咎于自己这两个月在学宫里过的太顺利,忘记时代的局限性了。
他的理论还是太超前了些,古人乍闻后,不接受是正常反应,所有人都理解才不正常。
虽然有这种心理准备,但当田葭说,现在几乎整个学宫都在对他口诛笔伐时,明月还是对邹衍的影响力之大,新理论的反对者之多感到震惊。
“除了阴阳家,还有谁在反驳我?”
田葭同情地看着他:“还有群儒。”
齐鲁儒家站出来为阴阳家帮腔,这是可以理解的,儒家奉为经典的《诗》《书》都是周人作品,而周人是一直信奉天命的,正是他们最早提出了天意与人间治乱的联系。
春秋时,孔子也肯定天命是至高无上的,“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故人们应当敞畏天命、敬畏大人和敬畏圣人之言。“三畏”之中,敬畏天命无疑是第一位的,因为“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而世上的风雨灾异,孔子的门徒们也归咎于人心天意,到孟子时,更是提出了“尽心—知性—知天”的天人合一思想。
邹衍恰恰是从孟子那里学到了“五德始终“的精髓,再用阴阳五行加以包装,在这一点上,他和儒家在同一个战壕里。
于是稷下儒家各派纷纷起来支持阴阳家,尤其是明月得罪过的滕更,纠集了孟氏之儒到处非议长安君。带着对营丘山狩猎的愤恨,他还亲自写了好几篇驳”降雨自然论“的文章,斥之为谬论,在学宫内流散。这种党同伐异可是儒家的拿手活,一些人开始言之凿凿地传言,说在长安君府中大夏天制出的冰块的方术士,是毒害了燕昭王的凶手,甚至怀疑长安君献给齐王、太子的冰块也有问题……
明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儒生上蹿下跳,是想置我于死地么?”
田葭掩口而笑:“谁让长安君将滕更得罪太重。”
不过最让明月大跌眼镜的,还是突然打了他一耙的墨家……
“我与墨家有何冤仇?”他很是不解,因为稷下墨家在这场批驳里也成了反对他的急先锋。
田葭与墨家有些渊源,由她一解释,明月才了解,原来,在中国人的好朋友李约瑟眼中“最贴近自然世界、最有科学精神”的墨子,居然是一个鬼神论者,真是矛盾与讽刺。
早期的墨家,俨然是一个宗教社团,如今虽然墨社离散,田葭眼中扶危济困的真.墨者也找不到了,但稷下里仅存的墨家,依然持鬼神之论。
虽然墨家的“非命”、“兼爱”之论,和儒家“天命”、“爱有等差”相对立。但在“天志”“天罚”这一方面,墨家却看得比儒家还重,墨子当年还大骂儒家对鬼神信奉得不够虔诚,写了《明鬼》一篇加以谴责。
墨家在人伦社会秩序之上,创立了一个高级的「天」,扮演着主宰人伦秩序,并施予赏善罚恶功能的角色,赏善自然是风调雨顺,罚恶自然就是洪涝旱灾,乃至于地震火灾。
所以明月戳破了降雨的简单过程,不仅是挖阴阳家的根,打了儒家的脸,也是在砸墨家的场子,招致稷下学宫各派群起而攻之就不奇怪了。
再加上邹衍在齐国声望极高,几乎就是当世最大的学阀,他的声音,自然会引一片盲从响应,类似的学术争端,放到两千多年后也是相同的,在学术界,新冒头的新学理论,势必遭到前辈打压。
至于谁对谁错,在当事人眼里,当真不重要。
明月翻了翻白眼,自己这次真是无意间捅了一个马蜂窝啊,真是太大意了,教训啊教训,以后可得记得,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口不择言,交心而谈的。
“不过,学宫也有支持公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