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抬眼看向李宸,两人对视的瞬间,便飞快地有了某种默契。
上官婉儿朝李宸行了个礼,轻声说道:“公主请长话短说。”
李宸望着她,心中感觉十分复杂,可眼下已经没有功夫来琢磨心中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婉儿,多谢。”
上官婉儿:“公主客气。”说着,低着头退出了殿中。
李宸从前出入过长生殿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艰难,从门口到榻前,短短的几步路,好似分外漫长。可如今还不是要难过悲伤的时候,父亲这两年缠绵病塌,她早有心理准备父亲或许时日无多,可当真正面临的时候,心中还是感觉天好像快要崩塌了一眼。
当她走到病榻前看到父亲时,目中已经转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父亲总是儒雅清贵的模样,即便是目不能视的时候,李宸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形如枯槁的模样。他的头全部都散了下来,原本因为不能视物而失去神采的眼睛此时是浊黄的。李治好似是察觉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他目不能视,却伸出了手,气若游丝:“是永昌吗?”
“阿耶!”
李宸走了过去,跪在榻前,握住了父亲伸在半空中干枯的手。
这只冰冷的手从来都十分温暖,幼时父亲陪她练字,教她弹琴,大大的手握住她的手,或是手把手教她撇捺钩,或是教她拨弄琴弦。父亲的手一挥,好似便能呼风唤雨,给她任何他所能给她的东西。可是如今,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行将就木,而她风华正茂。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下,声音十分微弱,“永昌,你的兄姐们都有孩子啦,父亲还记得他们逢年过节便进宫来拜见阿翁,父亲本想看看我的小永昌当阿娘的时候,会是怎生的模样,可父亲没有时间啦。”
“怎么会?”李宸哽咽,“阿耶会长命百岁。”
李治笑了笑,轻声说道:“永昌,你要记住与父亲说过的话,爱护兄姐,你要待他们好,即使日后你的兄姐犯了什么错,也别嫌弃他们……”
床头上的香炉冒着轻烟,那是用来缓解帝王头痛用的熏香。李宸跪在榻前,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话,父亲如今大概是脑袋也不怎么做主了,说着说着,便会说一些胡话,李宸对父亲的话都是连蒙带猜的。
李治说:“父亲记得你小时候,小小的一个,梳着丫髻安静地坐着,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般,不像太平,在宫中横冲直撞。”
大概是想起了女儿幼时的事情,李治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他似是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那时你最乖巧的时候,便是父亲和母亲一起陪你练字的时候。永昌,有的事情父亲已经没有时间去做了,父亲要给你一个东西。”
李治说着,也不知道是从榻上的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李宸手中,李宸微微一愣。
“这是父亲的私印,朝廷大臣向来认的是帝王玉玺并非私印,你临摹父亲的字能以假乱真,但你若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需要求助,刘右相狄仁杰之辈看到父亲的私印,或许会管用。”
李治说着,他的眼睛好似能看见一般,抬手在李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永昌,记住与父亲说的话。”
李宸的眼泪一个没憋住,从眼眶掉落,滑过脸庞,然后滴落在李治搁在榻上的手背。
李治感觉到手背上的湿热,心中也是十分伤心。
人各有命,他到如今,怕且是快要油尽灯枯,与子女也好,与自己的皇后也好,都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他病重之后,身边的人都变动了不少,他眼睛是看不见了,可心没瞎。
许多事情他已经来不及去做了,有时候他在想,要是当日父亲病重之时,他没有遇见媚娘,那会是怎样?
若是再早一些,当初他的两位兄长未曾因为争夺太子之位被废,那么他又会如何?
他或许只是一个喜欢风花雪月的闲散亲王,在晋王府中的湖边,看书、弹琴、吟诗,不再有武媚娘,不再有后来的一切。
李治想着,喃喃喊道:“永昌……永昌哪……”
李宸红着眼睛,凑上前,“阿耶。”
帝王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永昌,你应该先是大唐的公主,后才是母亲的女儿……”
李宸一愣,正想问父亲的用意,这时上官婉儿已经在门口出现,“公主,圣人该要用药了。”
李宸站起来,看向上官婉儿。父亲的私印被她静静地握在手中,卡得她手心疼。
上官婉儿迎着她的视线,平静无波。
李宸知道这大概是母亲的意思,她俯身跟父亲说道:“阿耶保重身体,永昌改日再进宫看你。”
“永昌……要记住父亲说过的话,要孝顺母亲,也要对兄姐们好。”李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已经细得听不见。
李宸眼中的眼泪滚落,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的模样,“永昌都记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