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业曾经以为李宸当日在不羡园与他说的一番话,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兄长们无能,想要取而代之。
太后之心,人人皆知。
李宸说她只能保证太后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依旧姓李。
可姓李的万里江山,是李贤?李旦?李显?
……还是李宸?
李敬业不禁扪心自问:事到如今,纠结这些,还有用吗?
如今朝堂之事,都是太后说了算。年后又有太后祭天,感谢上天赐予洛水神图,各种祥瑞层出不穷,太后上位已成既定事实。
他甚至为此事前去请教过阿妹的家翁程务挺,当日李显被废,程务挺功不可没,即使裴炎处死后,太后对程务挺也颇有忌惮,不像过去那般信任,可终究还是一边防范一边重用的。
李敬业私下也问过程务挺,若是太后登上帝位,会如何?
程务挺沉默了片刻,认为平民百姓并不会在意谁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只在意自己是否丰衣足食。而太后又与先帝并称二圣十余年,她还是皇后天后之时,就颇有贤名,如今当了太后,即便是她登上了帝位,在大唐百姓眼中,大概也就是跟民间的大户人家一般,老爷子去世了,于是老夫人当家作主,替儿子们保管家业。可老夫人终究不是妖怪,也会驾鹤西归,到那时候也还是会把家业还给儿子们的。因此太后要登上帝位,纵然前无古人,可也并非是那么难以接受。
木已成舟,他即使心中有不满,似乎也不能做些什么。
他如果不能为李宸所用,接下来大概不会被重用,最好的结果是被踢去边疆继续吃沙,比较不好的结果或许会将他流放,再不好的话……李敬业想起了在房州的庐陵王李显,以及叔父李思文在流放岭南的途中被土匪抢杀……他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再不好会如何。
千头万绪,百般滋味,其实到最后,都免不了要妥协。
与其向太后妥协,不如向李宸妥协。
李敬业沉默了半晌,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这般反复好几遍之后,终于跟李宸说道:“敬业……愿为公主所用。”
李宸闻言,笑了起来,“将军能想明白,便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将军再不明白,永昌可就打算让悟云大师前来与将军谈经论佛乃至人生哲理,好让将军别太过想不开。”
李敬业:“……”
其实在李宸心里,李敬业已经是无路可走了,他这些年来多少把柄在她手里,他又受了她多少恩惠。俗话说施恩不望报,可她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她在李敬业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思,她就希望能够能到多少回报。
当然李敬业可以宁死不从,但他并不是那样的人。李敬业是天生就识时务的人,从前只是还没逼到份上,因此他得过且过。而她也暂时不想动他,因此才任他逍遥。
但该要他做事的时候,他还是逃不掉的。
像李敬业这样的人,即便是骨子里不认同女子干政,也不会比他在仕途上能否得志来得重要。他当初在不羡园并未对她的问题明确拒绝,李宸心中就清楚这一点。
什么事情都说得这么直白这么机关算尽,场面上未免有些过不去,因此李宸又跟李敬业说道:“将军真想报效家国,便该懂得顺势而为。你堂堂英国公,又一身好本事,搁在哪儿都会有用武之地,只是永昌希望将军,可以走得更快更好一些。”
李敬业并未捅破公主的幌子,顺势笑道:“公主言重,敬业不敢当。”
李宸转身,含笑看着眼前的李敬业。其实很多事情,如今并不适合与他多说些什么,李宸一直认为不论是狄仁杰这些万民敬仰的好官也好,来俊臣那些十恶不赦的酷吏也罢,形形□□的为官者,李宸没见过一千也遇到过八百,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有空间施展拳脚的人会想不开跑去跟帝王闹事的,包括裴炎。裴炎其实只是比较倒霉,他自己达成了目标位极人臣,于是便一时得意忘形,忽略了武则天的野心,才会横遭祸患。
在英国公李敬业护送永昌公主李宸到白马寺上香的时候,洛阳皇城中的太后,也正在接见武承嗣。
武承嗣见到太后,先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到地跟姑姑请安,请完安之后,便将揣在怀里的一本小册子献给了太后。
武则天一看,封面的那几个字跟上次李宸给她的那本小册子无异,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她眉头微皱了下,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心中不由得一哆嗦。
武承嗣一直以来对武则天心中都是十分敬畏的,武则天长相十分好看,可她不笑的时候,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场,若是一皱眉,只要见识过太后手段的人,心中都会止不住哆嗦。
武承嗣心中诚惶诚恐,然而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怂。于是他拱手,朝武则天行了个礼,十分恭敬地说道:“臣要弹劾来俊臣意图谋反。”
武则天一听到此事,面无表情地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就算太后心中明知来俊臣并没有谋反之意,他也要理直气壮。武三思为了此事还探过上官婉儿的口风,上官婉儿的意思是宋璟也曾弹劾过来俊臣,以宋璟此人的个性,看不惯来俊臣十分正常。可宋璟看不惯来俊臣的同时,也与武承嗣及武三思之辈针锋相对,如果此时武承嗣也弹劾来俊臣,太后即便是依然相信来俊臣忠心耿耿为她所用,但心中也会对重用来俊臣这事情想得更多一点。
武三思和上官婉儿耳鬓厮磨的时候,上官婉儿就已经指点过他们该要怎么做了。
他们不需要如何,只需要弹劾来俊臣,不需要态度多强硬,也不见得非要坚持来俊臣是谋反,谁都明白来俊臣不会反武则天。上官婉儿的意思,竟是要他们将魏遂良供出来。
武承嗣听到武三思说上官婉儿的主意时,差点没摔下椅子。
这做的是什么事?!
可武三思却拍着胸膛说只管按照上官婉儿的意思去做,当今天下,没有人会比上官婉儿更了解太后,听她的准没错!
武承嗣一边汗流浃背,一边在太后跟前力持镇定,跟太后说到来俊臣谋反之事,是有人前来告密,此人还告诉他来俊臣这些年来办的案件,从来都是兴之所至,有时候更是随意到扔石子决定要陷害哪些大臣。来俊臣手段之残忍,已经到了连跟随他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
太后看了武承嗣一眼,笑了下,可她的笑容随即又收了起来,十分高深莫测地跟武承嗣说道:“给了你高官厚禄,你便该晓得自己为何有今日。”
武承嗣连忙弯腰,“臣自当为太后鞠躬尽瘁!”
武则天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武承嗣本想问那应该要如何处理来俊臣呢?可是一看到武则天的脸色,就将话憋了回去,退了出去。
“一个两个,全部都要跟来俊臣过不去吗?”武则天脸色不喜,语气也十分不好。
来俊臣是她的人,如今人人都在弹劾来俊臣,便是在跟她过不去。
一直静立在旁的上官婉儿见状,上前替武则天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捶打她的双肩,温声说道:“太后切莫多想,驸马宋璟弹劾来俊臣之事,太后还不了解么?宋璟此人,向来便是这般,这几年来,他将周兴来俊臣等人视为害群之马,什么时候放弃过处理周兴之辈的机会?婉儿还记得太后说过,装了天下百姓的人,心中向来是装不了太多的弯弯绕绕,他们或许有聪明才智,也足以洞察人心,却不屑将心力花费在这些事情上,中书令狄仁杰是如此,宋璟亦是如此。”
武则天微微合上眼,并未说话。
“若说来俊臣谋反,那定然是假的。婉儿都能明白的事情,御史中丞和周国公又岂会不明白。”
武则天:“他们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我处理来俊臣。”
上官婉儿:“他们是想要处理来俊臣,可周国公和御史中丞向来水火不容,如今同一阵线自然不是约好的。”
武则天:“那又如何?”
上官婉儿:“婉儿早些时候,曾听闻坊间传说来俊臣家中后院的井水是红色的。”
武则天看向她。
上官婉儿迎着太后的视线,神色十分自然地说道:“据说那是因为来俊臣手中错杀的冤魂太多,因此才天降异象,百姓们对此觉得太快人心,认为多行不义必自毙,竟人人巴不得来俊臣早日遭遇不测。”
其实武则天心中又何尝不明白来俊臣周兴这些人到底是怎样的货色?
她既然要排除异己,自然就要不择手段,而来俊臣周兴等人做事歹毒,可确实忠于她,也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她大事将要得成,就将这些人处置了,未免显得过河拆桥,而且时机也并未完全成熟。
如今将这些人处置了,后面又该如何?
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若是不能让朝中大臣对她诚心臣服,那么用酷刑威慑连坐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上官婉儿既然是武则天的心腹,对太后的心思自然也是十分明白,她微微一笑,跟武则天说道:“太后,如今处理来俊臣,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