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道里重新安静下来,顾承光进去看了回姥爷,走到一楼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杯热咖啡,走回病房外面坐下,慢慢地喝着。午夜的医院走廊,空且静,惨白冷漠的白色灯光映照着光滑的地面,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拐个弯,渐渐远了,最后消失不见。咖啡罐空了,他也不扔,就弓着背,拿在手里捏着打发时间,渐渐有脚步声临近,朝他这边而来,顾承光抬起头,是佟卿卿。
“我把阿姨送回去了。”他说完这一句,在顾承光旁边坐下。
顾承光动了动嘴唇,“谢谢。”
这原本感激的话,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疏离和刺耳,佟卿卿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顾承光捏着咖啡罐,略略提起点精神,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也回去休息吧,这边我一个人可以的。”
佟卿卿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身后的墙壁,两只手抄在裤袋里,望着前面的墙壁。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重新变得有些凝滞起来,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他们都是逃不开的蚊蝇。良久,顾承光说:“对不起。”
佟卿卿心头发冷,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升起一股类似自戕般的快感,他扯起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那微笑看起来那么心酸惨烈,他语气轻缓甚至是轻松的,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不过是因为不爱我。”
“卿卿,不是这样的。”顾承光望着佟卿卿,那双总是带笑的淡然的眼睛,此刻蕴满忧伤和沉重的心事,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怕,我会辜负你。”
佟卿卿的嘴唇抖了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姥爷还未醒,顾母和姥姥一大早就来了,赶着顾承光回去休息,佟卿卿已先一步由司机来接去公司了。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下着一点微雨,顾承光一夜未眠,开车回去。
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顾家别墅门口徘徊,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穿戴整洁,俨然一副老知识分子的模样,犹豫许久,他终于伸手去按门铃,只是那门铃早就坏了许久,他无法,试探着伸手去推铁门,“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家?”
“你找谁?”顾承光将车停妥,下车,面色冷峻地问道。
老人转过身来,赫然正是那天所见的王老师,顾嘉杭的姥爷,他看见顾承光,脸上露出一点局促的表情,却又很快挺直了脊梁,道:“抱歉,顾先生,这样冒昧地上门打扰。”
顾承光站在车旁边,并没有丝毫要请人进去坐坐的意思,语气冷淡疏离,“有什么事吗?”与那天的温和有礼截然不同。
王老师显然察觉到自己并非受欢迎之人,但他也知道原因,因此并未觉得难以忍受,只是依旧温和道:“那天我问了嘉杭,才知道你是他大哥……”
他的话未说完,已经被顾承光打断了,“你搞错了,我母亲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没有什么弟弟。”
王老师的脸有些涨红,“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我没有将你女儿教好,是我的错,你对我们家有怨气有恨,我都理解……”
顾承光实在不耐烦听这些,再次冷声打断他,“王老先生,你要忏悔你要歉疚请你尽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父亲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把钱留给他的私生子是不争的事实,他对不起我跟我母亲,而你们也确实得到了利,伤害了无辜的人。他人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心情没权利去置喙什么,我跟我母亲从不曾去打扰你们,也算仁至义尽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离你们远远的,也请你们离我们远远的。”
王老师清矍的脸一阵青一阵红,顾承光的话如同闪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令他感到羞愤难堪,他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我若是知道那是嘉杭他爸爸最后的一点钱,我绝不会拿。”
当初对于顾父来看顾嘉杭的事,他也是心有抵触的,因此从未给过顾父好脸色,然而父子天性,看着小小的孩子因为父亲的到来脸上欢喜的表情,也就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后来,也就渐渐想通,总归是嘉杭的父亲,自己年纪大了,老伴又常年卧床,嘉杭还是今后还是要靠他父亲。他只是个普通的高中退休教师,知道顾父有钱,却始终不知他真正的身份,当初顾父留给嘉杭一大笔钱,他也没多想,只觉得要替嘉杭好好保管,这么多年来,他是一分都不敢动。
直到前年,老伴脑溢血进医院,需要一大笔钱动手术,医院的催款单捏在手里,薄薄一张纸却有千斤重,他借遍亲戚朋友,还是差一大笔,急得满眼血丝满嘴燎泡,走投无路,终于动用了那笔钱,为这事,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外孙。
可他若知道顾父最后的做法,他是死也不会拿那个钱的。他一辈子清清白白,将尊严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女儿已经做了别人最不齿的小三,丢尽了他的脸面,让他一辈子直不起腰来,他又怎么可能再做出逼人家原配和儿子走上绝路这样没心没肺的事呢?
王老师喘了口气,挺直了腰杆,因为用力,他脖子上青筋突起,一双眼睛湛然有光,硬气道:“我自己的女儿做了丢人的事,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教好,我无话可说,但不是说我们一家子都是没脸没皮的人,我今天来,不为别的,这是当初嘉杭爸爸留给嘉杭的钱,我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
他说着,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手帕包裹着的存折递到顾承光面前。
顾承光垂目看着那本已经磨得起毛边的蓝色存折,无动于衷地开口,“不必了。”
时过境迁,又有什么意思?
王老先生却相当固执,“我知道顾先生是大人物,看不上这些钱,但我不能让人一辈子让嘉杭抬不起头来,他是个好孩子。”他见顾承光不拿,便上前两步,将存折放在车顶,然后转身就走。
雨还在下,打湿了老人的头发和衣肩,他走得很慢,微微佝偻着背,仿佛那一刻老了很多。顾承光一直看着王老师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看向那本存折,嘴唇僵硬地绷成一条线。细雨中,是一张麻木的,冷漠的,面具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