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月桂说,怪不得今天黄家大老婆又派人来,纠缠不休,要这幢房子,还留下话来,说不还可以,赔给她六万。我说不可能,房契是我的,黄婆子的人说要告我上法庭,告我骗人钱财。
余其扬问:“房契可能有假吗?”
她说她能有那么傻?三年前从黄佩玉那儿拿到手,她就去请工部局房产登记局验证过了,的确是真的。此后就存在华懋银行地下不锈钢保险库里。她只有这笔财产,加上一个如意班,必须一直维持着供荔荔上洋学堂。她准备送她去美国读女校,就靠这点东西做底,哪能像黄佩玉那样马虎,整个上海好像都是他一人的!
“黄佩玉的财产卖光了也还不了债——如果洪门资产全部封存,你这幢房子就很难说清,因为洪门许多资产分在个人名下,债主不会轻易放过。”
筱月桂一下子冒出冷汗:“我早已不是洪门里人物!”
余其扬说,但愿在法庭上能向债主团说清。他站起来,把处境说得更清楚:我们都是没有势力的小人物,我们只是从老头子手里挖了一点钱。老头子没了,洪门要败。但是洪门这个势力现在并没有倒,这个势力看来无形无状,却完全可以当钱用。就像你的金嗓甜姐名声,跟房子一样可以抵钱——其实就看怎么用法了。
他把杯盘一推,双手交叉在胸前,对筱月桂说:“师爷说了,他只有向全帮门宣布,谁能解决上海洪门的银钱困境,谁就成为洪门新山主。”
筱月桂听明白了,她喝了一口茶水,端着茶杯,半晌不说话。这个局面突然摆在面前,她的人生又面临一个关键之战——弄得好,上海洪门会落在她能信任的人手里;弄得不好,树倒猢狲散,洪门一败涂地,她也要倒霉;万一另立山主,她一样命运未卜。
她搁下茶杯,身子在藤椅上坐直,望着余其扬说:“你想以洪门的名义借钱。”
“你是明白人,比师爷之类聪明多了,知道上海滩是怎么一回事。借银行钱,不如办银行!借钱要还利息,办银行却生利息。师爷说,洪门从来只会抢银行钱庄,说我是在瞎想。”
见筱月桂沉默了,余其扬也停住话头。这生死之战,冒险的程度超出他们先前的一切难关。筱月桂眉头锁起来。
“你怎么不作声?”余其扬熬不过她,开口问。
“为什么我要作声?”筱月桂气鼓鼓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打我的房子的主意。黄佩玉的大老婆来拿不走这房子,你以为就能,对不对?”
“小月桂真是个一点即透的人。”余其扬有点惭愧地说。
筱月桂叹口气,“假定这房子能押款,不过几万,够什么用?”
余其扬的主意是办一个银行,有二十五万本金就可以开张。办银行靠信用,洪门本身就是信用。租界烟赌娼三桩生意,从来都是银行大户,不可能不存进洪门银行。银行开张时,上海滩其他银行照例是要存款进来以示祝贺,取出期,按惯例是半月,洪门会让他们延到三月半年以上。这样就有足够资产放债券,以债抵债。实际上,洪门能办银行,债主就明白洪门没有败,就不急着要债了。
“行行,”筱月桂说,“我信你这帖药有用,但师爷他们肯让你把洪门资产做抵押吗?”
余其扬摇摇头,才说:“这点我很清楚,师爷三爷等人认为我这主意是夺位,只会袖手旁观,睁只眼闭只眼,看我能不能把银行办成。他们已经没法收拾这个烂摊子,只求把眼前难关渡过。这也行了。我只要他守信用:谁理顺财路,谁当上海洪门新山主。”
筱月桂走到床前,手扶住床柱头的帐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眼湿润,可是声音却很坚定,“好吧,阿其,既然命运要让我回到赤手空拳来上海的日子里,我就成全你,把我全部底倒空给你,这房子,我的如意班,我录制唱片的酬金,金银饰都给你,甚至把已经存好的送荔荔去美国的钱都一分不剩地给你,给你凑十万。其余只好你自己想办法!”
余其扬站了起来,走到筱月桂的面前,看着她的身影,突然他双腿跪了下来,双手抱住筱月桂的腰,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口,泪水淌了下来。
筱月桂看见他的肩膀在抖动,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和肩膀。日月轮回完全不由人意志,他们竟然在这个夜晚,一下感到又成为当年一品楼的小丫头和小龟头,两个落到人最不齿的境地的一无所有的孩子。
如果这就是命,这是他们共同的命。
在这种时候,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互相怜惜,互相帮衬,天大的难事,也不过就是一桩难事,没有比两个人不能心心相印更大的难事。人生万物,唯独这一点是最珍贵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说完这话,她也滑下床沿,与余其扬面对面地跪在一起,两人紧紧相拥,抱头而泣。从来也没有如此哭得痛快的,从来她哭都是一个人的事,即使在台上真流泪,也怕弄糊化妆,没有如此放开来,她的天性使她不愿对另一个人这么无遮掩地倾诉。
他们不应当是两个分开的身体,不管怎么卑贱,怎么无可奈何,在这个晚上,他们就是一个人。这刻,新的一层关系更是将把他们锁在一起。
当他们俩在床上平静下来,相拥在一起,凝视着对方。窗外蔚蓝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们赤裸的身上。筱月桂说:“阿其,荔荔的前程就在你的手中了。”
余其扬的手与她的手相交在一起。他说,这个银行就是为荔荔开的,我想应当叫力雄银行——常爷的威名在上海滩还能叫人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