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后宫的大角观,今日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皇帝,李世民。
至从阴德妃住进这里后,皇帝还是第一次前来光顾。满观上下的道姑们受宠若惊,但没等她们上前迎接,就被斥退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难看,众道姑们心知不妙,也不愿上前触那霉头,因此全都躲进了房间里。
李世民走到阴德妃所住的静室外,打量了那些不落尘埃的窗棱与门楣几眼,自言自语道:“仍有洁癖。”
推门而入,阴德妃正坐在一张团蒲上,焚一炉香读一本经,双眼轻阖,几须抚尘雪丝搭在手臂之上,轻轻舞动。
“风一起,拂尘便动。还是道心不固啊……”阴德妃如同自言如语般道。
李世民也不介意她没有起身恭迎,二十年的老夫妻,私下里好像已经淡薄了这些俗礼,总是习惯开门见山。
“你倒是坐得住。”李世民背剪着手慢慢踱到她身后,说道。
极为寂静的禅房里,绣花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李世民并不大声的一句话,却显得极为突兀。房中的安静,让他的话平添威严。
“那我又能如何?”阴德妃仍是没有回头看李世民一眼,面是微仰起头,凝视着头顶那尊骑着青牛的老子塑像。
李世民也举目看了老子塑像一眼,上前两步作了一揖,也没有对着阴德妃,仿佛平空说道:“看情形,事情你是都听说了?”
“自然没有陛下知道的多。”阴德妃平静的回道。
“你作何感想?”李世民也很淡然的问。
阴德妃的脸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受到了剧痛创伤却又极力忍耐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说道:“方外之人,不问俗事。”
“在朕面前,就不必惺惺作态了。”李世民不轻不重的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出的什么家?心里仍是全装着一些你所谓的俗事。跟朕说说,李佑谋反,你有何看法?”
阴德妃脸上的痛苦表情仿佛又架深了几份,但她仍是竭力忍耐,平静的说道:“秦慕白,不会参与谋反。”
“你说什么?”李世民大感惊讶。
“秦慕白,不会参与谋反。”阴德妃用同样的语速和语气,原封不动的重复了一次。
“奇怪。”李世民再度冷笑一声,“按你的脾性,这时候你必然急得上蹿下跳,最想见到朕。想见到朕的目的,无非是替你那个不肖的儿子求情。而且,这一次就连高阳也跟他伙同到了一起,你就更有理由这么做了。可是现在,朕主动来见你了,你却好像爱理不睬。找你说话,你非但没为李佑求情为高阳开脱,反而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也许,你从来就没有懂过我。”阴德妃轻轻闭上眼睛,徐缓的长吸一口气,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何意?”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更多的是不解——开什么玩笑,二十年的夫妻,会不了解?
“并无他意。”阴德妃说道,“也许,我也从未了解过陛下。”
“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李世民既懊恼又不解的道,“难道在你心中,朕一直就只是你的杀父仇人?”
阴德妃的脸轻轻一颤,心中如同被一匕利刃抹过。初时不觉得疼,片刻后方才觉察到,已被那一匕利刃割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血流不止。
李世民的这句话,如刀!
“深爱他!强迫自己用二十年的毫无保留的深爱来化解仇恨!——他居然在二十年后,重提此事!”
一时间,阴德妃感觉,自己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尤其是,现在自己的兄弟与儿子女儿,仍然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自己的这二十年的努力、付出与牺牲,全在一瞬间化作了乌有!
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嘴唇在颤抖,眼泪,却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李世民心细如,早已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一时,他也多少有些后悔,知道自己方才一时激愤,的确是说错话了。
但要他认错,那绝不可能。
“你不是大臣,朕来不是问你对谋反一案的判断。而是想知道,你此刻,如何看待你那谋反的儿子?”李世民的语气轻柔了一些,说道,“你以为朕是来挖苦刻薄你的么?朕还没有闲到那个份上。但他毕竟是我们两个生的儿子,你当然有权说些什么。”
“以前我总是奢望,能跟陛下多说些话。现在陛下慷慨,在这样的时候还让我说话。我却感觉,我什么也不愿再说了。”阴德妃仍是那样坐着,任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流也不去擦拭,强压住哽咽,说道,“陛下向有主见,无须别人多说,不是么?”
“这时候你还跟朕赌气?”李世民不禁有些恼了。他反倒希望阴德妃表现得激动一点,悲伤或者恐惧一点,也好过现在半死不活的对他冷嘲热讽。
“不是赌气。”阴德妃依旧平静如水,说道,“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心死之人来说,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不是人心想要如何,就能改变的。就好比,佑儿谋反,已是事实。陛下心中已有定夺,又有谁能改变这个结局?与其无济于事,还不如不作庸人之扰。”
“原来你是这样想。”李世民轻轻点了点头,“没错,朕已派了李勣带兵前去平叛。结果如何,不出几日便可知晓。”
“区区一个孽子叛乱,居然如此大动干戈。陛下是不是看到战无不胜又谨小慎微的李勣大将军,是不是太闲了,于是派给他一个差事去活动筋骨,以便今后升官财?”阴德妃露出了一抹冷笑。
“你说够了没有!”李世民怒了,沉喝道,“现在,倒像是错的反而是朕了!”
“当然错的是你。”阴德妃不急不忙也不动气,平静的道,“养子不教,孰之过失?世人,难道还会怪罪到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身上么?”
“还不是你那好兄弟阴弘智一直在唆使他!早知今日,朕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听了你的哀求,饶他性命!”李世民恨恼的沉喝道。
“陛下既然知情,何不早早动手除掉我那‘好兄弟’?”阴德妃继续冷笑,说道,“反而要在事后,跟到我这里怨怼。难道身为妹子,舍身救哥也是错?”
“是是是,你全身上下都是嘴,朕一向说不过你!”李世民还真是拿这个软硬不吃棉里藏针的阴德妃没办法,这么多年来,二人很少动怒吵嘴一向相敬如宾。但后宫这么多的嫔妃中,包括已故的长孙皇后,就没人敢和李世民这样顶嘴惹他动怒。偏偏这个一向温柔似水仿佛无欲无求的阴德妃,当真较起劲来,却连李世民也拿她没有半分办法。
“那陛下又何苦前来自寻没趣?”阴德妃淡淡的道。
“朕一定会杀了阴弘智!”李世民突然说道。
“杀吧!他白赚了二十年阳寿,该知足了。”阴德妃狠着心,几乎一字一顿的说道。
“朕一向最为痛恨骨肉亲族之间不敬不睦阋墙反目!”李世民又道。
阴德妃的嘴角掠过一抹极为轻微的微笑,淡淡道:“就如同当年武德高祖皇帝陛下一样么?”
“你!……”一句话,如同一柄针,深深的刺入了李世民的心中,让他脑海里顿进浮现出当年玄武门的一幕幕情景。他猛然扬起了手掌,真想一巴掌痛快的甩到阴德妃的脸上。
可是此刻,阴德妃没有半分恐惧与害怕的神情,反而面带微笑的转过头来,美艳绝伦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上,那双噙着眼泪的美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李世民闷哼了一声,放下手,气恼的转过头去。
“也只有你,敢如此对朕说话!”
阴德妃不以为意,表情恢复了淡然,说道:“陛下此来,无非是想将一腔怒火,转嫁到我的身上,聊以泄。或是看到我大惊失色诚惶诚恐的向您求情讨饶,对么?报歉,我让陛下失望了。佑儿会有今天,其实我们心中都有数,并不奇怪。从小,你这个做父亲的,还有你身边的那些近臣功臣们,有谁真正把他当作一个皇子了,谁在看他的时候,不是先想到他的母亲是阴家的女儿?换作是一个成年人尚且受不到此等的岐视与偏见,何况是孩子?在众多子女中,陛下一向也是最不喜欢佑儿的,这也不假吧?要不然,何以他是最早被分封到外地为官的?离开了父母,缺少了管束,佑儿的确是一天天的变了。变得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能为力。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李世民无语了半晌。他知道,阴德妃一向温柔似水从不多说半句,但一向心如明镜,从不糊涂。今天她说的话有够难听,但的确都是大实话。
而且此刻,他们是以父母的名义在交谈,而不是帝王与妃嫔。否则,他也绝对难以听到这样的大实话。
过了许久,李世民好像有些无奈,也有几分愠恼的说道:“朕,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么?太子失德,高阳拒婚,齐王反叛,接下来还会有谁?”
“你是一个好皇帝。但,绝不是一个好父亲。”阴德妃言简意赅的说道。
“为什么?”李世民大声问道。
“因为……”阴德妃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太过出色,伟大,强势。你的子女,一出身就生活在你强大的阴影与压力之下。而且,你总是对你的子女抱有太子的希望,对他们的要求相当之严格。希望他们个个都变得像你一样的杰出。这可能么?孩子毕竟是孩子,顺其自然,才是让他们长大的最好办法。”
“望子成龙,这也有错?”李世民很纳闷也很无奈的说道。
“你没错。错的是,你是一个帝王。”阴德妃说道。
“混账道理!”李世民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拳砸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阴德妃面带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连我也与陛下无法交流沟通,更何况是您那些见了你就诚惶诚恐的儿女?一次如此,三次如此,于是渐行渐远。你给的希望越大,压力也就越大,他们就越想挣脱这些枷锁,就更加叛逆。于是乎,一切就可以想见了。”
“那也就是说,今天出了个李佑,今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喽?”李世民愠恼的瞪着阴德妃,说道。
“陛下都要杀之以儆效尤了,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人敢为此事。”阴德妃冷冷的道,“不过,陛下望子成龙的夙愿,恐怕是难以达成了。”
“朕不信!”
“出家人,不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