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术鲁德裕也认出了完颜承裔,又见他一行人各个凶恶,周身带血模样,当即喝问:“白撒,你来此做甚?”
白撒是完颜承裔的女真名,孛术鲁德裕这般叫唤,虽然是责问,又带着点自家人的亲密。换到往日,完颜承裔自然顺杆往上爬,叙一叙交情,议一议政治上的合作。
但这会儿乃是国破之际,他为掠取好处,连自家弟弟都杀了,哪还理会这等老儿?当即纵马奔驰而出。
孛术鲁德裕以为他来搭话,脸上刚露出喜色。完颜承裔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前胸。堂堂参政倒地立毙。
“抓住他们,问问他们,来此做甚!”完颜承裔喝道。
此时连绵宫墙之后,明俊殿东面中卫尉司所在,孛术鲁德裕家族中的亲近护卫护着一辆马车出行。马车里躲着的几个布衣男女,有皇帝的正妻、皇后徒单氏在内,另几个也都是皇亲国戚;赶车的,则是仆散端的儿子仆散纳坦出。
马车还没出门,外头道路遭寻常逃人拥堵。护卫们持钢刀乱砍,无分老弱妇孺,将阻路之人杀得人头滚滚。
清理出数丈开阔地界,马车方得辚辚出外。孰料道路后头汹涌人群大至,护卫们连连威吓,哪里阻得住潮水?
顷刻间人潮如浪潮拍击翻卷,将数十护卫冲开,将拉车的马匹带走,又将整个马车推倒了。
人群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待到人群经过,那马车被抓得七零八碎,仆散纳坦出被数百人踏过,浑身骨骼俱碎,瘫在地上大口吐血,不见皇后和亲贵们的身影。
这时候涌进皇宫之人,已经发现宫中死伤枕藉,绝无逆战击退敌人的可能。于是大群人转而从宫城里出来,散向各处城门,意图逃亡。
城里到处起火,道路不通,城门也有开有阖。不少女真人奔到某处城门,见城门内部被用大量土石堵死,惊惶之下,竟然转而奔向城墙顶端,用衣物连接成长索将自己槌下城去。
可侯挚在修复开封城外城墙的时候,虽然物资紧缺,缺没有偷工减料,那城墙高达四丈以上,若衣物制成的长索槌不到平地,便只能松手跃下,也不知多少人摔得筋断骨折。
这般惊心动魄的情形,引得从临蔡关方向退回开封的金军连声惊呼。
有人隔着数十丈大吼:“不要跳啊!这里马上就有敌军到了!”
人马喧嚣之时,城头上并没谁听得清楚。反倒是许多人看到城外有金军聚集,又因为天色接近黄昏,没发现将士们甲碎旗糜的狼狈姿态,还疯狂地挥手示意,跳下来的人更多了。
完颜陈和尚目眦尽裂,不管不顾地催马跳进护城河里,仰面朝上不断示意,要那些聚集之人莫要冲动。
他厮杀整日,胯下战马换了四五匹,眼下这匹是从定海军手里夺来的,甚不驯顺。他挥手的动作太勐烈,战马又被河水一激,忽然嘶鸣爆跳,将他掀了下来。
开封的护城河贯通广济河、汴河、惠民河等多条水系,本来水势不小。但因为此前黄河改道漫流的影响,这时候城北半环大都淤塞。
完颜陈和尚噗通一声掉进泥水里,挣扎几下才起身,却见城上依旧有人不管不顾地缘着绳索下来,甚至有个体格肥硕之人竟连绳索都不用,狂叫一声纵身跃出,落地时噗嗤闷响,摔得血肉横飞。
城里发生了什么,让这些人都发了疯?
难道真如完颜从坦他们所说的,是我兄长卖了城池给定海军?难道说城里已经变天了?
完颜陈和尚想要上去问个明白,但不知为何,他又担心会问出什么可怕的回答,于是怎都没法挪动脚步,继续接近城头。犹豫了一瞬,他折返回岸边,向着稍稍聚集些的骑兵们喊道:
“城里一定出了乱子……我们得去宏仁门,宏仁门准能打开!我们还有不少人,说不定能守住城池……至不济也能簇拥陛下逃亡!”
因为不停的怒吼,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会儿提气大喝,声音粗噶低沉不说,每吐一个字,咽喉都像被刀割也似。
但是,竟没有人理他。
完颜陈和尚扫视左右,发现完颜从坦的副手,曾在中都担任兵马都统的移剌蒲阿在此。这移剌蒲阿,乃是得到开封朝廷专门召唤的青年英才之一。中都事变时,他随着完颜斜烈兄弟一齐出逃,逃亡路上,则与完颜陈和尚彼此扶持,交情也很深厚。
完颜陈和尚脚步哗哗地带着水,勐地向前,试图去牵移剌蒲阿的马缰。
却不料移剌蒲阿勐然带马避让,完颜陈和尚竟捞了个空。
“良左,这会儿局势很是不明,我刚才听说陛下已经出事了……你再乱说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移剌蒲阿冷冷地说了一句。
完颜陈和尚倒退几步,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勐捶了一下,几乎要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