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兰山南面镇子左近的军营里,吴登科正满头细汗的坐在一张桌子前,对着桌子上的一张白纸使劲。细看去,却是在提笔写一个“永”字。
点、横折钩、横撇、撇、捺。
一笔一划的写完,吴登科觉得自己的右手又在开始抖了,手臂都仿佛要断了一般,就连挺直的腰杆也酸的不行,只恨不得躺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只不过,在眼前的那位教书先生面前,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无礼,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君亲,师最为重要,即便文盲如他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教书先生是吴登科在拿到第一个月的军饷后专门请来教他识字的,为了请这位教书先生,他可是花了不少银钱的,以至于从那之后,一向贪杯的他都很少去喝酒了。
并非不想,只缘是毕竟这老先生只教他一人,请来的花费较大,再加上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把他本来比较丰厚的月饷和积蓄榨得干瘪了许多,已经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吃喝了。即便如此,他现在不少练字的帖子还是找孙钰要来的呢。
本来他最初是听陈文、孙钰讲解《左传》的,后来觉得自己认识字才能读兵书,所以便央求着孙钰教他识字写字,可是孙钰平日里也忙的要命,尤其是在升任库务司主事之后,更是如此。而他因为是领兵的军官,不方便擅离军营,就更不用说是晚上去孙家补课了。
孙钰很忙,陈文也很忙,他只得厚着脸皮去央求顾守礼、齐秀峰甚至是楼继业来教他,只是这些人平日里也如他一般,总是耽误别人休息吴登科心里也过意不去,于是乎才请了这位老先生在午休或是晚上教他读书识字。
“将军的这个字……”
教书的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说写得根本不像是个永字,不光如此,武人写字力透纸张也不是没有的,只是吴登科这字写的已经不像是在用笔端去书写,反倒更像是拿笔杆画出来的。
“有进步!”
老头儿实在不敢把话说得太过难听,虽然吴登科一向持礼甚恭,但是武人毕竟是武人,他可不打算为了一个字就弄丢了这份薪资丰厚的工作,毕竟此间乃是乱世,像他这等教书先生远没有太平时节吃香,尤其他还只是个不第的老童生。
“下次再写时放轻一点儿,不要太过用力。将军是为了读兵书才来和老朽学这识字写字的,可不是为了作那刀笔吏。”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了,否则这份银钱拿得也不安心不是。
“多谢先生指教。”说着,吴登科赶忙起来行礼,不敢有丝毫的失礼之处。
经过了这一个多月的学习,吴登科现在不只是认识东南西北那么几个字了,一到十的数字,游击将军、守备、把总、千总到哨长、队长、伍长之类的军官名称他也能够识得了,只是这南塘营中平日里所用的兵器太多,他到现在也还没有把那些字认全。
不过,那老先生也颇有推销自我的才能,第一次上课就教吴登科写姓名,在学会后,更是让吴登科兴奋得不能自已,进而更加用心的投入到学习读书识字的氛围之中。
吴登科喘了口气,准备再写一个永字出来,这永字八法不只是先生那么教,就连陈文和孙钰也这么教给他,这让他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这个字写好的决心。
就在这时,从山上一路打马而来的陈文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卑职拜见将军。”
“学生见过陈大帅。”
吴登科唤陈文为将军很正常,哪怕陈文此刻只是个加游击衔的守备,也可以按照以前游击将军的官衔称呼;而那教书先生则不同,他称呼吴登科为将军,便就是谀称,此间便不能再称呼吴登科的将主陈文为将军了,肯定是要叫大帅才合乎情理。
只不过,陈文此刻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去例会这些小事,只是刚刚才学着让马跑快一些没几天的他此间都只得打马而来,哪还有心思管这个?
“先生请先回避,本将有紧急军务要与吴千总商议。”
“学生遵命。”那老先生三下并作两下的把他上课需要用到的东西收拾完,连忙告辞。
紧急军务啊,身为一个闲杂人等怎么敢乱听,弄不好就会掉脑袋的!
见那教书先生走后,陈文立刻将四明湖之战明军惨败的消息告知吴登科,而换来的竟是一副愤怒、惋惜、不甘、甚至是兔死狐悲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
从陈文认识吴登科起,就知道此人对大兰山的官员、武将普遍心存着很大的芥蒂,上山之后因为比试和械斗的事情对除去南塘营外的其他大兰山明军都怀有很强的不满,后来陈文被排挤在外更是引了他对于整个四明山地区明军的怨愤,这种情绪不只是吴登科有,陈文麾下的几员亲信武将都有。
只不过,即便再不满这些人,他们也和吴登科一样都是明军,明军的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距离驱除鞑虏的那一天就更远了一步,这让他如何会没有兔死狐悲之感。此次陈文将事态告知这些武将,也只有尹钺满脸愤怒的回了句“活该,若是将军带着我们南塘营出马早就把提标营杀穿了,还会让王升那个小人得逞”的气话,可是看神色也不见有什么幸灾乐祸的意思。
“以此次交战的激烈程度,鞑子可能要休整个一两天,本将已经把骑兵队撒了出去,随时准备截杀鞑子的探马,此间必须尽快掩护百姓撤退!”
吴登科在接受陈文的命令后立刻动员军队,接到动员命令的丙、丁两个哨的士兵也立刻整理各自的行囊,随后便跟随吴登科赶去配合陈文的行动。
与此同时,陈文则去动员那些镇子上的官吏、大户,也方便行动。只不过这些官吏和大户人家还是刷新了他对于这些剥削阶级的感官下线,这些人不少要求陈文只是护送他们就行,不可以护送其他百姓以免耽误了他们行进速度,就仿佛南塘营只是他们的专职保镖一般。
对此,陈文只是告诉他们一句话“想活就听话,不想活了就留下等死,老子不伺候”。而这副让人咬牙切齿的模样,也确实把这些人吓坏了,毕竟清军的残暴人尽皆知,而南塘营怎么说也是一支比较有战斗力的军队,这段时间驻防镇外的军营也一向秋毫不犯,绝对称得上军纪严明这四个字。有这样的好机会,谁还肯放弃,于是这些人当场就怂了,表示一切服从陈文的安排,全力配合。
直到中午,老营的人员、辎重也全部按照计划抵达了镇子南面的军营,所有人员和辎重都进入了南塘营的监控之中,而此时的陈文正在城隍庙外动员百姓。
“四明湖一战,王师虽然败绩,但是鞑子损失也不小。即便这两天鞑子不会出现,可是一旦鞑子休整结束,势必会对这大兰山地区进行血腥屠杀,以为报复。本将奉经略遗命掩护百姓撤离,愿意受我南塘营保护撤离的,此刻赶快回家收拾细软,不准携带太多的杂务,明天五更自镇南的军营启程;若不愿随行,本将也不强求,只是鞑子凶残,还请各自珍重。”
陈文并没有去提及那份情报的事情,更没有提及情报中清军的洗山计划,因为这些未必能够取信于人。于是乎,他只得声称清军损失不小,这样屠杀一事就势在必行了,以此来引百姓的危机感。
至于让百姓自行选择去留,则是出于救助更多人的考虑。明末朝廷对于基层的动员能力很差,有事更多是依靠大户人家号召。南明时期很多反清起义都是由当地的读书人或是缙绅起的,因为这些人在乡邻之中更有威望,说话做事也更加为人信服。
陈文动员了本地的大户人家,但是就冲着这些人刚才的那副姿态,会不会尽心行事,能不能让故土难离的百姓放弃家业离开却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他再度祭起了刚才对付大户人家时的方法,摆出了想死想活你们自己选择的态度,以求让更多的百姓自愿离开。至于实在不想跟着他离开的,也没什么办法。
陈文只是在城隍庙外吼了一遍,便交由当地有头有脸的大户和老营的官员们继续来进行号召,因为他们对于百姓更加脸熟。只不过,他刚刚离开了人群中心,便接到了一个让他愤恨不已的消息。
“银库的库大使褚素先以及几个银库的小吏和库丁不见了,不见的还有几车银子,按照账册上记载应该是价值有五六万两之多,孙主事在现后已经去追了。”
五、六万两啊,大兰山明军为了这次大战拿出了不少银子来整顿武备,收购粮草,更是携带了不少银子准备在战后赏赐。那些带到了梁弄镇的显然已经便宜清军了;四明山镇那边还有一些用于南线的准备和让毛明山激励那些南线友军的,不过不多;剩下的全在银库了,这些被褚素先弄走的大概有总数四分之三那么多!
“狗娘养的,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气愤不已的陈文在严令李瑞鑫追杀褚素先等人的同时,也下达了另一条命令,要求李瑞鑫灵活掌握。
“若是那厮没有向南逃跑,就不必追得太远了,把孙主事带回来就行,银子没了不怕,只要人活着,本将早晚叫他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李瑞鑫走后,陈文便继续做准备工作,与那些老营的文官一起安排行进的顺序,这是一件很麻烦的工作,深夜才勉强结束。
初更时分,大兰山以北方向的山路上,褚素先正带着那一众叛逃的人员前行,只是此时人数已经比出时要多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中其中一个是被绑在车上的孙钰,以及两个已经卖身投靠的孙钰的从人。
陈文下山后,留下来的尹钺由于事务繁忙,对于准备好成行的老营各司车辆只得以数量车安排一个队监视的方法来督促南下。可是到了最后,银库的人姗姗来迟,尹钺因为要监管和照看南塘营兵家属以及那些哭哭啼啼的老营官员、武将的家属,便早已带队出了,只留下了剩下的一队兵监督。
走到半路狭窄处,褚素先的一个亲信以小刀隔断了中间一辆车的绳索,致使落在上面的一个大箱子掉了下来堵住了部分山路,使得后面无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