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1949-1966）妈妈出场

2018-04-15 作者： 野兽派的吴嘎嘎

第一十章（1949-1966）妈妈出场

在我妈妈小的时候，我外公的姐姐，就是我的小奶奶经常说我妈妈长的像她，所以想把我妈过继过来当女儿，因为小奶奶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后来小奶奶忙着抚育我爸爸，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奶奶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做女儿，可以做儿媳妇嘛！我外婆也半开玩笑地答应了，那时候妈妈还是个孩子。

妈妈基本上没有童年，她出生在解放后，那时候外公家里已经被划为四类份子，四类份子的儿女懂事早。妈妈的童年从不懂事到懂事，只用了唱一首歌的时间。有一天妈妈蹦蹦跳跳地放学回到家，兴奋地跟大家说：

“今天老师教会她们一首新歌，我要唱给大家听。”

“预备，唱！”妈妈自导自演唱道：

“不忘阶级苦呀，牢记血泪仇，地主买办黑心肠，都把我们剥削光......”

一家人都没做声，表情严肃沉默不语，妈妈还在欢天喜地地唱。余老先生，就是妈妈的爷爷，已经气得嘴唇直打哆嗦，终于忍不住给了他孙女一巴掌。

妈妈从那以后就懂事了。

妈妈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个个读书都很好，但是在小学毕业后就都没有再念书了。一是因为家庭成份差不让读了，二是即使让读，这么多孩子也负担不起。妈妈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作文大赛她得了第一名。但是所有其他得奖的同学都有奖品发，唯独她没有，就因为她是地主家的孩子。有一位老师看不下去了，偷偷地奖励给妈妈一本新华字典，和字典一起给她的还有一封信，让妈妈转交给她的姐姐。原来这位老师那时候在暗恋和追求妈妈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所以，妈妈说，只有爱能消融仇恨。

妈妈差一点就走上了通往作家的道路。那是在一九五八年，那一年家里的锅碗瓢盆等等东西，只要稍微带点金属的器具全都被收走了，拿去炼钢铁了。每家每户都要去参加炼钢，男人烧锅炉炼钢，女人捡煤渣提供燃料。

那时候外公正劳教还没回来，妈妈就跟着外婆去捡煤渣送到炼钢炉。当她看到锅碗瓢盆通过巨大的熔炉，出来后变成了一块块的钢时，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和启发。一种思想开始潜伏在她小小的脑袋中，在她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经历了更多苦难的时候，这种美学思想就开始得以发挥：妈妈想把生活中所有不美好的东西全部变成美丽的东西，就像当年那个炼钢炉一样。

生活尽是痛苦，妈妈想，但是痛苦是不是就没有意义呢？不是的！妈妈从少年时期的某一天起就开始写日记了，把她的日常生活，把她的痛苦和快乐全部写下来。她发现当她把这一切用文字的形式再记录一遍的时候，痛苦的生活就具有了某种感染力，就变成了美好的东西。就像她从小就看的外公收藏的那些文学作品，里边描写的尽是痛苦，但是它们陪伴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让她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和鼓舞。

妈妈就一些写日记，一边过着她饥饿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那时候农村已经公社化，大家成为集体干活，拿工分。地主家还有很多义务劳动，不拿工分的。产出的粮食收归集体，大家都去吃大锅饭。公社发话了：要建设一个没有炊烟的新农村！意思就是家家户户不能开小灶，只能去食堂吃。食堂吃的是米汤，就跟赈灾一样，每个人两勺，喝两口就喝完了。妈妈她们把汤喝完，剩下的一点米倒给她的弟弟，我的小舅舅吃。食堂里的师傅都是和村干部沾亲带故的，倒是长的肥头大耳的，好吃的都先捞他们嘴里去了。

大家都吃不饱，所以村里经常就有人去地里偷玉米吃，掰一个玉米生啃着吃。还有些没忍住偷偷带回家的，生个火烤着吃。结果家里刚冒出一丝烟就被举报了。马上有人来抄家，一帮人进来先撒泡尿把火给灭了，把屋子里打砸一阵，最后把人拖出去揍一顿完事。那时候下地干活一天挣七个工分，合一毛钱，而且是一年结一次帐，所以平时根本没有钱用来消费，公社养活你们全家！

食堂里吃的米汤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忆苦思甜饭”，就是吃了这么好吃的饭（米汤），回忆起以前苦难的日子，更能感受今日之美好。吃了忆苦思甜饭，还要发表感言，讲以前的苦、今日的甜。每个村的各个队长们，跟自己生产队的村民们说道：把大家的苦，通通倾诉出来，让党听到！

那时我爷爷的村里也经常搞忆苦思甜，有一次一个妇女被请上台去“诉苦”，妇女声泪俱下地哭诉道：

“我们的日子真苦啊！解放前那会，每年过年一挥老爷还送一块肉给咱家吃。现在倒好，过年连根**一样粗的年糕都吃不到，真是......”

大队长一把拉着妇女往台下拽，骂道：

“别说了，别说了！赶紧下来！”

六十年代那时候，过年还真没有年糕吃，特别是地主家。那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我妈妈的爷爷余老先生，去生产队里排队领年糕。排了半天好不容易领到一根年糕，严格说还不算年糕，那是用大麦的皮混合极少的米搓吧成的一根棍状物，两指头宽，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屎橛子。余老先生怀里揣着还热乎的年糕，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步子就迈得稍微快了点，结果不小心踩着路上的冻冰摔倒了，还滚下了旁边的池塘。余老先生是被捞上来了，但是年糕沉在池塘底了。余老先生抖得跟筛糠似的，还眼巴巴望着池塘，不过也只好作罢，赶紧回家热乎身子去要紧，毕竟年老了。

等余老先生一走，适才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个乞丐，扑通一声立即冲下池塘，在冰冷的湖水里开始打捞那根两指宽的年糕。而余老先生回到家里后，被冬天刺骨的湖水冻的生了一场大病，在高烧中老是梦呓，想吃那根大麦皮做的年糕。余老先生最后没能挺过来，在又冷又饿中去世了。那一年是一九六二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

真奇怪那时候整天下地干活，但是粮食就是种不出来，一把稻穗上没几颗谷子，胡萝卜跟小拇指一样细小。再加上虫害，有几年粮食几乎颗粒无收。再加上大炼钢铁的余波还在，生产力都去炼钢去了，田地却被荒芜。所以，**天灾，导致了三年自然灾害。一开始大家都去田野里挖野菜，最后连草都拔完了，田野里寸草不生，于是就开始吃树皮。有些更穷苦的地方，只有啃土了......吃了土以后肚子跟孕妇一样肿胀，往往就会生命垂危。

妈妈也去田里偷过东西，原因是家里储藏起来的胡萝卜吃完了。胡萝卜吃完了，弟弟哭闹的时候就没有东西给他吃，让他停下来了。于是妈妈和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小姨两个人去偷胡萝卜。其实说偷也偷不到啥东西，地里不长庄稼，胡萝卜和小拇指一般粗，白萝卜和蜡烛差不多。大冬天的去地里扒拉东西，手上粘水带土的，再加上本来就没衣服穿，把妈妈和小姨冻得发抖。妈妈就跟妹妹说：

“蓉，快去撒泡尿！”

小姨就蹲下撒尿，妈妈在旁边就着尿液的那点热乎气取暖，烘一下冻得发紫的手。

可尿还没撒完呢，远远地有人就冲妈妈们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