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摇头说。
母亲弄筝才好听。
他偎在母亲身旁。
不好听?老者又笑了。
粗硬的双手又在弦上拨弄开来。
筝音如密仄的钢刀插入钢板,又像身披战衣的秦将仰天狂笑,笑出的是金戈铁马的杀戮。
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似乎都在发抖。
母子继续赶路,母亲诧异的是,孩子不再叫累,一步一步前行不止。
他一路沉默,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终于,咸阳城门赫然展于面前。
公元前247年,年仅13岁的嬴政即位。
政殆。
当年懦弱的嬴政不复存在。
而今的嬴政,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但心底那一团红焰依然清晰。
大殿上与丹一同跪叩的女子已经长大,容颜宛若三月桃花,眼神却甚是冷清。
不知为何,朝思暮想的人,今日一见,嬴政心中掠过的不是喜,而是寒意,由心头直至手心,汗潸潸湿了浃背。
嬴政常常去找丹叙旧,因为舞阳常常与丹一起。
自弑信后,舞阳愈加满不在乎,只是,先前的桀骜不逊已有所收敛。
秦国深秋的天明朗高远,与燕似乎并无异样。
秦国钟乐悠扬清冽天下绝无。秦国,无王子的轻蔑,无繁杂纷争,与世无争。
虽说人质,却待如上宾。
可是,丹不喜欢这里。
当舞阳脚步传来,丹急急拭擦面颊。
看到丹愤怒悲伤的脸,舞阳知道,他必定是见过嬴政,这状况已司空见惯,可每每此时仍心痛。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每遇到这景况,她总是语笑嫣然,装作什么也不知晓,那么欢喜,想尽一切办法哄丹开心,而丹的怨恨与惆怅便会稍有减退。
今天,丹衣袖湿了一片,任漫天秋风也吹不干。
眼角的余光中,她又看到嬴政一掠而过的身影。
想恨他,是他让心高气傲的丹如此愤怒消沉,可是,恨从何而来?她恨不起。
每当遇到嬴政炽热的目光时,惟有不屑地清冷,她从不与他说话,甚至看也不看他。
“丹……”说什么是好?舞阳无语看着眼前这清秀面庞,终于,丹眼角溢出的泪放肆地滚落。
“他说,乌鸦变白,马长出角的那天,就是我燕太子丹归国之日。”丹拂袖离去。
乌鸦变白,马长出角?除此就无他法?舞阳想,或许,她能让丹回去,只是,从此,燕国高贵的舞阳公主便是嬴政的舞阳妃,而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得模糊了天际,模糊了此生。
夜静得能捕捉风的去向。
这静谧几时有过?丹极力思量,似乎前生吧。
他抬头仰望,深邃无底的夜空一轮朗月格外圆盈。
静谧,是因舞阳不在。
她在何处?丹是清楚的。
是泪湿了的衣袖才让她作此所为。
嬴政所欲舞阳所思,心绪慎密的丹怎会不清楚?如果找回她,嬴政“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
便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而他则作秦囚了尽此生,什么兴燕什么覆秦,不过南柯一梦,千古之后,燕丹不过是后人眼里的阶下囚。
亘古以来,月圆星稀。
后来,丹常常想,自己到底是卑鄙还是伟大?乱世,英雄是什么?牺牲与残存造就的是什么?乱世的基业吗?
宫人领舞阳至嬴政寝宫时,嬴政正手持竹简端坐案前。
案上旁边卷卷竹简堆积如山。
此刻,舞阳终于明白为何秦能立于七国之首。平乱世定天下,或许,嬴政于燕丹更为适合。
“舞阳公主向来不是不屑于寡人吗?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呢?”嬴政放下竹简,一丝狡黠笑容浮上脸上。
“舞阳甚是不明,大王与燕丹曾于赵国为友,而今贵为王则盛气凌人,虽则今吾等为汝囚,大王也曾为囚,为何要以‘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为难燕丹?”舞阳无惧,直视嬴政。
舞阳慑人目光下,叱咤风云的嬴政竟由心生出一缕慌乱,随即,这慌乱又被惯有的戾气所掩饰。
“赵国时,燕丹与朕为友,是因他同情可怜那胆小懦弱的嬴政,今日,虽朕为皇帝,可朕又何曾当他是囚?他只接受弱者为友。他面对朕的傲慢你可知?他屡次要求回国,却从不曾求朕,只是坚决说出他所愿,甚至,如同你一般,不曾正眼看朕,嬴政在他眼中永远是赵国懦弱的质子!!!”
舞阳相信嬴政的话,这才是她心中那不屈不挠的伟岸的丹,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彦,面色平和却掩不住高傲。
“可他是燕国太子啊。”舞阳有些中气不足。
“那朕呢?朕是什么?”嬴政冷笑。
半天无语。
谁也不躲避对方犀利的目光。
投射在墙上的两个影子,在微微跃动的火光中颤闪,有如两个一触即发的对恃者。
“大王,燕丹如何方可归燕?”终于,舞阳先疲累于这样的对恃。
“舞留,丹归。”嬴政字字铿锵。
宫闱之内,红烛摇曳,窗外,明月皎洁,几点依稀寒星苟延残喘般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