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没有理会他,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夜星辰,说道:“这场战争的战术也是他想出来的,很厉害!若是殿下没有来自梵阳那批机括,恐怕现在不能再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没错,的确如此。”君王沉声说道。
“这个少年是梦阳人,上任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的儿子,流放到草原的梦阳贵族!”修罗轻声说道。
狮子王怔了一下,梦阳的镇天大将军,他是听说过的。梦阳的镇天大将军,梵阳的御殿炎将军,这两人都是南方倾世名将。他对镇天大将军的了解更多些,梦阳五十年来排兵布阵第一人,以轻甲步旅阵法生生抗衡赤那思轰烈骑不落下风,这一点,足以傲视天下。没想到这次战术竟是出自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之手,南方人杰地灵,果真卧虎藏龙,更可怕的是,这个少年竟然拥有和梦阳使者一样的力量……
“两个年轻人差点就赢了狮子王殿下,已经很难得了,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处理他们?”修罗歪着脑袋看向狮子王,语气凝重下来,带着咒术师特有的高贵气质。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下来,狮子王俯视夜星辰与苏日勒和克,眼神犀利如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处死最后一个拥有‘赤那思’姓氏的人,从此统治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氏就此断绝,额尔敦刻图氏成为蛮族新的王族!
可狮子王缓缓开口说道:“放了他们,赤那思的俘虏也一并交还,赤那思还有能打仗的男人,组织起一批军队,继续和我厮杀。一遍一遍的厮杀,直至赤那思死掉最后一个男人为止。我给赤那思尊严,失败者的尊严!”
此言一出,不仅是修罗愣住了,就连苏日勒和克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老狮子王在想什么,可狮子王已经挥手让扈从武士传令了,他沉声说道:“把赤那思战死武士的头颅割下来,用头发相互绑起来连成一串,绑在马尾巴上拖着送回去……”话罢,狮子王就沉默得催动战马离开了。
这个新崛起的草原帝王似乎并不很高兴,这一切令人眼红的战果被他视如云烟,留给人的只是一个高大又落寞的背影。
还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营地。
大部分牧民家里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子,能打仗的男人都跟着将军和君王们上了战场,已经打了快一天了,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极北冬天的草原白天时间很短,感觉送别自家男人上战场的情景还没过多久,阴沉的天空又黯淡下来,快要天黑了。家家帐篷里传来肉粥和羊奶的香味,除了安静地可怕,赤那思营地与平日没什么区别。
部落外围用篱笆,牛车和栅栏组成屏障,将牧民的帐篷包围起来,每时每刻都有武士守在外面巡逻。这一天注定不平凡,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决战,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守在部落外的武士们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向北边的战场,虽然一句话不说,可眼神已经暴露出他们的心绪!
天快入夜,极北的寒风肆虐开来,这风仿佛裹挟着一整个冬天的寒冷席卷过枯黄的草原。这还只是初冬,冷冽的风就已经让人伸不出手。突然间,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现出一个个模糊的剪影,他们腰身佝偻着,双手抱在胸前,被冻得瑟瑟发抖。他们像行尸般走着,步履蹒跚,身上满是伤痕,一个个清晰的剪影从前方天地一线间出现,足足有上万人——出战时有近十万人,活着回来的只有这一万来人了么?
守营的武士见状高声吼道:“快来人,快来看——”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模糊,可声音里那股震颤清晰可闻。
闻声而至的牧民与武士们从帐篷里走出,朝这里奔来,这群步履蹒跚的人越来越近,目力好的武士已经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面容了,一名武士失声叫道:“这是——这是我们的武士——赤那思败了,败了么?”仿佛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到,武士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话。
可他的声音已经传开了,“赤那思战败了——我们败了——赤那思完了——”这样的声音像石子落入水潭般惊起层层涟漪,所有人的心像一瞬间都沉入深渊中,赤那思百年荣光,随着这群战败武士的归来破碎成齑粉!
不断地有牧民从帐篷中跑出来,挤在前面,期待着能从回来的战败武士中找到自己的亲人,这些武士们早上出征前,明明是骑着威武的战马,身披铠甲,带着山河可吞的气势奔赴战场。这么一会儿功夫,只剩下这么些武士,被剥了铠甲,满身血迹,冻得瑟瑟发抖,步履蹒跚得像一条条快要老死的狗。
他们越来越近,眼中慢慢有了神采——他们能看到家就在眼前,虽然战败了,但家还在!现在支撑他们的,就是回家的信念了。牧民们没有责备他们战败,为赤那思丢脸,他们默默回去从自家帐篷里拿出羊皮袄,手抓肉还有在铜炉中烧得热乎的羊奶,迎着战败而归的武士们走上去,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家人,默默地将羊皮袄披在他们冻得冰冷的身体上,盛着沸羊奶的羊皮囊塞进武士们手中,引着他们回到部落中。
此时所有赤那思人都是一家人,不分姓氏,不分奴隶贵族,对这群战败的武士,他们甚至比迎接战胜者还要热情。只是气氛很沉闷,没有一个人说话,寂静的可怕!数万人站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呼呼的风声,气氛诡谲至极。
这是一个瘦小的老人从众人身后挤出来,他穿着华丽的祭司长袍,花白的头发胡须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可那双细小的黑色眼珠却泛着冰冷的光。大萨满,蛮族的精神支柱,天神的使者冲了出来。他上前一步,揪住一个赤那思武士,使劲摇晃着他,狠狠说道:“夜星辰呢?苏日勒和克呢?阿拉坦仓呢?扎儿花呢?还有谁活着?”
大萨满瘦弱的只有皮包骨头的胳膊此时膂力惊人,死命揪着那名可怜武士的衣领摇晃着,武士魁梧的身子像纸糊的般几欲破碎。部落开始南迁后,他和申凡双留在离火原计算着赤那思战争吉凶,算到勃日帖会死时,大萨满心就乱了,当全部算完后,得出的结论是赤那思战败。大萨满急急火火从离火原赶回来,苏日勒和克已经带着夜星辰和武士们已经出征了,他们是要去杀老狮子啊,仅次于勃日帖?赤那思的英雄,这怎能不让他心惊?
武士的身体摇摇欲坠,都快变成零件。只有大萨满一个人大着嗓门问战争的情况,所有武士都默不作声的低下头,捧着牧民送来的熟羊肉和羊奶,他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知道自己是赤那思的罪人,他们心中有愧。
战败的武士们没有回答大萨满的话,只是将头朝后扭曲,身子让开一条路出来。大萨满没有多废话,丢下那名武士顺着他们让出的路跑过去。他瘦弱的身子此时像有无穷的力量般,跑的那样快,可迎接他的现实是残酷的。
跟在武士最后面的是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个人,苏日勒和克那张宽阔憨厚的脸没有丝毫血色,而坐在他前面的夜星辰依旧昏迷着,眼睛紧闭如同死了般。两人虚弱得坐在战马上,马缰绳松松握着,任凭战马载着他们走回来。
苏日勒和克迷茫得张开眼,他嘴巴很干很涩,声音沙哑得几乎在风声中听不出来,从他张合的嘴中可以猜到他说的是:“大萨满——”,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个年轻的君王哭得像是失去了全部东西的小孩,令人心酸不已。
大萨满迎着战马上前,看到的东西令他惊呆——战马的尾巴后绑着一条长长的人头,用头发相互绑成一串,一眼看不到尽头……这些都是赤那思的菁华啊!活生生的武士竟被割下脑袋,以这样屈辱的方式被送了回来。他苍老的目光顺着武士的头颅看去,那一张张沾血死灰的面容,那一双双不屈得眼睛未能合目,甚至被斩下头颅前那一刻的表情也被保留了下来——不甘,愤怒,悲痛……
大萨满感到心中犯寒,他年纪大了,经不了这样血腥的场面。可他依旧上前一步,用刀子割下绑在马尾后的那一长串人头,牵着战马往部落里走,他浑身战栗,自言自语道:“勃日帖,勃日帖,赤那思……赤那思真的完了么?”
老人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流进脸上龟裂的皱纹中,被风吹的冰凉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