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一阵厮杀声,不,应该是单方面的屠杀,大将军府的下人被闯入的暴徒连连斩杀。
郭阿蒙伸出手,翘起兰花指,将指头上的猩红鲜血抹在唇上,红的触目惊心。他展露一个阴森笑容。说道:“陛下密旨,处决御殿炎将军。”
“处决?何罪之有?”他向后退了一步,习惯性伸手去抽刀,发现今天刀并未带在身上。
“何罪之有?咱家也不知道啊,大将军是梵阳彪炳功臣,就算福泽子孙也无人能指摘,可陛下心思不可琢磨,若真要刨根问底知道个究竟的话,那就只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陛下登基,只有杀掉你们这些前朝老臣,才能镇得住群臣,才能坐稳皇位……毕竟,您也是知道,咱茗禅陛下的皇位来的有多艰难!”郭阿蒙语调圆滑细腻,中气十足。
这正是江湖第一人最巅峰的时候。
“您和陆中堂陆柱国在夺嫡战中,若是能帮陛下一把的话,恐怕陛下就能念你一些好处,只可惜……都晚了。”郭阿蒙伸手从桌上拈起一片切得精细的熟肉,就这血腥味放入嘴中,细细咀嚼。
甄素柔将小尹哲紧紧抱在怀中,看着两个儿子的身首分离的尸体,失声尖叫。
尹苍炎魔怔在哪里,一动不动,仿佛僵住。
“放心,炎将军不必怕黄泉路上太过寂寞,咱家刚从陆柱国那边过来,陆柱国已经先走一步,您若是尽早动身,路上还能有个伴儿,咱家也好给陛下交代。”郭阿蒙说话间以手代刀,朝他凌厉刺来。
尹苍炎侧身一闪,堪堪躲过,侧身被大太监的指甲划开一道血口子。他的头像炸开般嗡嗡作响,思绪一片混乱,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明明前一刻还和家人其乐融融一起吃饭,下一刻两个儿子便是血淋淋的尸体。
大太监鬼魅一笑,再次搓指成刀一挥而下,甄素柔白皙修长的脖子被手刀斩开大半,只剩些许皮肉与身体相连。她的热血洒在怀里的小尹哲身上,身子无力得向后倒去。
“郭阿蒙——”尹苍炎怒吼道,他伸手抓起身边椅子就朝这个杀人时都笑眯眯的太监丢过去。椅子还不等砸中大太监,就在其身前一分一分碎成齑粉。
江湖第一人郭阿蒙,一人就打杀得梵阳江湖抬不起头,这等身手,绝不是他能敌过。
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戮而坐视不理?
“炎将军,莫要让咱家为难!”老太监一步一步逼近,笑容阴冷。
老太监瞳孔猛然一缩,大步后撤,躲过一闪刀光。
他抚着胸脯,故作惊慌道:“好凌厉的一刀,差点就要的咱家的命。王钟离,新晋骠骑将军,您别急,杀了御殿炎将军,下一个就是你,梵阳军界,得好好清洗一番才行。”
“将军,走,快走!我已备好马车,陛下是要杀了梵阳所有将军!”年轻时候的王钟离横眉冷对,与之后的儒生形象相差甚远。
“将军莫要死拼,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御林禁军来了想走都走不了!”王钟离焦急喊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保住性命,咱们还能东山再起。”
他推搡着炎将军向屋外走去,自己握着刀与大太监对峙。
“尹哲……尹哲……还活着!”尹苍炎蹲下身,从夫人怀中抱过这个刚学会喊爹爹的孩子,揽在怀中,不让他看到血光,他满眼泪水,不敢去看妻儿的尸体。
“你们几个,护送将军出城,走得越远越好!”王钟离冷声命令他的亲卫武士。
“能逃得出我郭阿蒙的手心么?”老太监语调玩味。他伸手捏碎一盏茶杯,细碎的青瓷碎屑在掌心翻卷,猛然掷出,凌厉如骤雨。
细碎瓷片直奔尹苍炎而去,他怀中抱着尹哲,难以闪躲,无数碎片刮着他的脸掠过,血流如注,他感到鼻翼上的肉都飞了出去,左眼插进一块尖锐瓷片,满是鲜血。
他不知道自己再往哪里走,只感觉有几名武士将他围在中间,护着他上了一辆马车。王钟离握着刀将大太监逼在屋里,不得踏出半步。
这个算他半个学生的年轻人,恐怕性命不保了!
马车上,他不顾满脸鲜血,掀开帘子,最后看了‘大将军府’几个字一眼,满心悲痛。上百名御林禁军持着重戈闯入府宅,一片狼藉。
“皇甫茗禅,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尹苍炎跪坐在马车中嘶吼道,他满心悲愤,眼泪混着鲜血淌下,滴落在唯一幸存的小儿子脸上。
孩子咿咿呀呀叫着:“爹……爹爹……”
这个征战多年的将军嚎啕大哭,抱着世间最后一个亲人,哭的难以自已。
很多年以后,尹苍炎都不敢去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每每想起,他就觉得自己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冰冷,窒息。
一合眼,便是大儿子尹山河和二儿子尹箜篌头颅坠地的情形,便是贤淑的妻子抱着小儿子死去的样子,便是大太监郭阿蒙用鲜血在嘴角抹了一把鲜红的残忍冷笑。
他带着小儿子在山林中过着东躲西藏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人不鬼,每晚睡觉怀里都抱着刀,生怕一睁开眼又是残虐的景象。
那天发生的事情,是他这一生中最不堪,最可怕的回忆,稍一回想,就浑身冰冷犯寒,就忍不住令他癫狂。
他修身念佛,他诵读《普世经》,他将腰间佩刀换成手中佛珠,仿佛就是为了镇压心中憎恨的妖魔。
每个人心中都有最畏惧的回忆,将之深深埋在回忆身处,时刻不忘填埋封土,生怕那回忆冲出来将人吞噬,可那些最恐怖最害怕的事情依旧不留痕迹的浮现在眼前,令人愤怒,令人失控,令人绝望。
仿佛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连星辰明月都能遮蔽的黑暗。
眼前场景再次幻化了。
尹苍炎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的泪痕在秋风中被风干,冷冽刺骨。他的手上有刀,身上有铠甲,脸上有疤痕,一切如旧。
方才那回忆是怎么回事?如此逼真,生生将那天家人惨死的画面在他眼前重演,太过真实。他看着手,仿佛刚才抚摸两个儿子脸庞的触感还在,还能清晰的回忆起妻子给他夹的饭菜香味,还有……那刺鼻的血腥味。
那天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愿回想,可又怕忘记,怕忘记两个儿子的模样,怕忘记贤惠温柔的妻子。可二十年过去了,他已忘记那些深爱的人的模样,却死死记住了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他感到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就想这样躺着,静静将自己淹没在绝望黑暗中,死了般一动不动。
周围的武士都如同丧失斗志般瘫软在地上,他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在月亮完全被吞噬那一刻,被迫回想起人生中最不堪最畏惧的回忆。
周围的丧尸仿佛嗅到了这些活人身上绝望的气息,兴奋的快要发狂,嘴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它们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向这些已经失去斗志的武士扑去。
尹苍炎泪流满面,喃喃自语:“山河,箜篌,还有素柔,刚才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真好,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