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有个缘由,在梁国,黑玉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口衔玉而生本已属稀奇,偏偏还衔的是黑玉,那就更是了不得。若非这孩子是容氏所生,张氏大抵也会将他弃了。
这便也是他小时候被独自养在一处的缘故。因为张氏后来找人替他算命,那算命先生就说他生下来就戾气重,命里带煞,尤其出生之时便克死了母亲,若是离他太近,或可遭到牵累,大业不能成。只能等他稍长些,滋阳之气渐渐压过阴戾时方可接近。
所以在他八岁这一年,他父皇登上了皇位,万事初定之后张氏才将他接了回来。
他最开始在宫里时,十分怕生,也十分怕他父皇。大约因为那时候张氏十分得宠,他就算不想见他父皇,也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常常见到他。他父皇似乎格外喜欢他,经常抱抱他,同他亲近,渐渐地,他才不怕他父皇的。
因那时还未立太子,众人都纷纷揣测,张氏这时候将他领回来,怕就是为了同姜皇后的嫡子梁少逸争夺储君的位子。别看张氏得宠,却因早几年奔波疲累流产过两次,之后再也无法生育。张氏将梁少钧当亲儿子养,不排除她有这个打算。
而那时候她的如意算盘也险些就成了,她的丞相父亲张震显然是拥护立梁少钧做太子的,张震的门生自然也都争先恐后拥护。但是几个前朝遗老以及建国的功勋之臣却坚决反对,大体上是说二皇子既非长子,又是庶出,按规矩怎么也轮不到立他做太子,而且他又是新近才被接回宫,才智品德尚未可知……总之罗列了许多条大道理。
不过大臣们倒是没提他命里犯煞之事,因为这事早被张氏瞒得滴水不漏。
反对的人太多,所以张氏最后未能如愿,皇帝还是立了姜后的儿子梁少逸为太子。
这事也提醒了张氏一件事,那就是要注重培养二皇子的聪明才干。
此后张氏替他请了许多师父,文师父武师父一大箩筐。这些年张氏对他一直寄予了厚望,对他是既严厉又慈爱。他对她也是既敬畏又依恋,最早同他亲近的人便是张氏,他早将她当作了亲生母亲。为了不负张氏的厚望,他也十分好学,每每都学到深夜方才歇息。虽然起点低,刚进宫时比他其他的弟兄谈吐举止都差得十万八千里,好在他天资甚好,又肯努力,花了几年便也学有所成。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行军布阵……各类技艺都颇为熟稔。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对这种枯燥的,没有自我的生活产生了厌倦。他有时候会想,他的母妃总是督促他学习,每日里同他的谈话总也离不了他的功课,几乎都不让他喘口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比他那个当太子的大哥还要用功刻苦一百倍,如此这般,却仅仅是为了博得母妃的欢心。可他母妃总还是不甚满意,觉得他缺点什么,那时候他并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后来当他也当上了太子之后方才晓得,他母妃觉得他缺少的,是一股生而为王的气概与优越感。
在学堂时,他的几个兄弟经常在他面前炫耀他们的母妃又给他们做了什么好吃的,又给他们绣了什么花样的腰带,因他在学业上总是遥遥领先他们,令他们十分不服气,便以此报复打击他。他面上虽仍是淡淡的,可内心里终究觉得有些寂寞受挫。
后来,他看着他母妃耍手段将姜后从皇后的位子上拉下来,打进了冷宫,自己当了皇后;再后来,张氏又着手打击太子,将太子也废黜了,将他拉上了太子之位。
还记得册立太子之礼十分隆重,拜天祭地,宗庙鼎制,普天同庆。
那一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天空碧蓝,他顶束紫金鎏珠冠,身穿淡紫色绣金色焰纹的礼服,跪在祭天台的第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上听着太监宣旨,晴空里彩鸟盘桓,引吭高呼,久久不去,最后落在了庆延殿的屋顶上。众臣皆惊叹,曰“此乃天子兆,太子殿下是命里注定的天子”。他听着却忍不住嘲讽地扬起了嘴角,他晓得,那些鸟不过是他母后早前就弄好了的,那些大臣只瞧见了彩鸟,却没瞧见被抛在空中的那些小虫,自然也更加瞧不见庆延殿屋顶子上撒满了一屋顶的五谷杂粮以及各类鸟儿们爱吃的昆虫。
行大典时,他母后的一张脸笑得灿烂如花,他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如今又是她一手将他从普通皇子的位阶里提出来,令他如鹤立鸡群一般地出众,她自然是欣慰且欣喜的。
只是在梁少钧眼里,却多少有些讽刺了。
他有些恍悟过来,好像从头到尾,他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张氏做的。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其实一直是由张氏在操控着。他并不想当太子,可这由不得他。张氏想他当太子,他便取代了他皇兄成了太子。
他感觉,他其实不过是一颗棋子,一个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