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南素来潮热,还没到立夏,已经开始闹暑,等到进了五月,更是叫人只想把衣衫给脱了,光着膀子躲进屋里不出门。
郭建一脸的汗,戴的幞头都湿了,他站在城墙上,脚下踩着的是正在重修着的北门城墙,举目望去,百十个民伕分散在城头上,或在混土、或在搬沙、或在砌墙。
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州中衙役,三四步开外则是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其人身上服色寻常,看着十分老实厚道,却是原来赣州府衙中一名唤作黄老二的胥吏,后来辞了吏职,投在了顾延章门下。
黄老二安安静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郭建走,他也走,郭建停,他便停。
负责监督修城的差役立在一边,向郭建回禀着进度道:“……西门同南门已是全数修整妥当,东门也整修过半,眼下只剩下此处较慢,因人力不足……”
郭建听得奇怪,皱着眉头疑惑地打断道:“西门、南门已是妥了,只剩东、北二门在重修,怎的还会人力不足?”
那差役便回道:“因前两个月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原来守城时许多百姓拆了屋梁、瓦片帮着运上城头迎敌,见得小雨还罢,遇得大雨却容易屋塌瓦漏,勾院听人说了,便调了西、南两门空出来的人手去帮着百姓修屋补梁,免得遇到夏汛、秋汛时要塌房……”
又试探着提议道:“官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郭建听得“勾院”二字,心中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咳了一声,道:“倒是并无不妥。”
那差役是邕州府衙之中积年用的,自然知道面前这一位的来历,更是知晓前一阵子其人同衙门里头那一位勾院的过节,见对方这般反应,心中偷笑不已,因旁边还站着一个黄老二,有心要卖好,面上还特意带了几分不以为意出来。
郭建从前帮着县令做幕僚的时候,也对付过不少胥吏,虽然才为了冒头抢功,被顾延章削了颜面,却并不代表他是个容易糊弄的,一见面前差役的表现,哪里还有看不出来。
他心下不悦,只将对方在心中记上了一笔。
——虽然漏算了那顾延章的狡猾,却并不代表自己连个小胥吏都对付不了了!
郭建不同那些个恰才得官的新进,是个有经验的,在城墙上转了一圈,想要挑出些毛病来将对面那人治罪,好烧一烧三把火。
他见得一旁有三四个匠人坐在一旁喝水说话,并不干活,又见角落里堆着不少砂石、石灰、砖块,便转头皱着眉对那差役问道:“监工何在?难道就任由人在此处偷闲吗?怪不得北门进度这般慢!还有那边上的砖块,都是要紧的物料,竟能这样胡乱堆着吗?!如此乱为,规矩何在??”
那差役循着他的侧的脸扫眼望去,等回过头,却是半点不怵,不慌不忙地回道:“官人有所不知,从前勾院定下过规矩,但凡工匠,每日每工要当三个班次,只要核查过进度无误,一个班次中间便能休息一刻时辰,若是不想歇息,攒起来早些下工也是妥的,方才监工检过了进度,想来是跟得上,他们便选了此时歇息罢。”
又笑着道:“至于那砂石,官人若是走得近些看了,想来便会知晓——都是些不得用的边角料,工匠、役夫们将每日不得用的物材堆积在此处,在地上用桐油画了一道大圈,只要出得圈外,便有专司此事的人将砂石拉走,断不会阻了行路……只此处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画的圈,才叫官人看漏了眼,着实是罪过!”
差役口才了得,左一句“官人有所不知”,右一句“才叫官人看漏了眼”,面上带笑,那笑半点挑不出毛病,说的话也解释得十分清楚,可话语中阴阳怪气的,句句都杀到郭建面前。
不想自己一番质问,竟是得来这样的回答,郭建气了个倒仰,正要寻个由头来责骂,可一直站在旁一声都不吭的黄老二却是突然站得出来,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道:“勾院虽是从前定下过规矩,却并非不能改,若是官人觉出其中有什么不妥,或是另有想法,尽可改了,只要的得当,并不妨事。”
后头站着的七八个胥吏则是转头互相交汇着眼神,人人憋着笑,只做看笑话。
郭建一肚子斥责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被黄老二这一番看似贴心的举动一堵,一口口水卡在嗓子眼,险些没把自己给呛出毛病来。
正当此时,一名兵卒从下头上得城墙来,匆匆到得郭建面前道:“官人,外头来了天使仪仗,而今离城只有三四里地了!”
听得有天使仪仗,郭建哪里还顾得了治这三猫两鼠的,连忙整了整衣裳,转头交代胥吏们好生在此巡查,自家则是带着两个兵丁先下了城。
趁他走得瞧不见了,几个胥吏才围着黄老二道:“黄二哥,外头来了天使,您先回衙门给勾院报个信罢!”
又有人道:“此处有人同我等介绍便罢了,哪里还劳动您这一边!且忙您的去罢!”
黄老二当这个“黄二哥”当了早有一阵子,已是十分习惯,他确实手上大把事情要做,本只是来应付郭建的,此时既是郭建走了,他也不再留,便拱了拱手,做了个回礼,叫了个亲随一同下城去了。
等到两人都走得看不见踪影了,上头一干胥吏、差役便撩袖子的撩袖子,松腰带的松腰带,还有人把幞头都解开了,拿手做个巴掌状在扇风,呼道:“真他娘的晦气!被这人带累在此处,半日功夫都费了,走来走去的,半点正事不干!他倒是闲的,老子回去还一堆子事情等着呢!”
旁边人便嗤笑着回道:“还去同勾院去打擂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子!上回他背地里说的话你们听人传了未曾?”
这话一说,大半人都露出意会的表情,却有一个奇道:“说的什么事,我怎的不明白?”
有人便回道:“你昨日才从武威回来,怕是还未来得及听说,那时顾勾院不是说要在五日之中做完行抄劄济民之事?这个姓郭的站得出来,一会说不妥,一会又说行不通,到得后来索性抢着说若是勾院能做得到,他也能做得到,自接了几个地方去行抄劄。”
另又有人接着道:“谁成想等到后来,勾院那一处正正是五日之中,把所有抄劄济民笼统都做完了,纵然有些尾,却也不碍事——本就是为着济民,米粮下去,也没错,人有了吃的,便算是了结了,偏那姓郭的那一处却只做了头,最后又要咱们帮他收尾,这便罢了,你晓得他背地里头那些个京城来的新官说什么?”
那人急道:“说了什么?”
一群人冷笑道:“说勾院那是不照章行事,只由着性子乱来,又说勾院浪费人力,抄劄只抄那一点东西,不如不抄,还说勾院行事阴险,偷工减料,但凡早一点叫他知道只用抄劄那样一丁点,说得明白了,不要使这阴招,便是给他多管一倍的地界,或是给只给他三天时间,他也管得了!”
那人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气,道:“这屁放的!”
一面说,一面大皱其鼻,似乎当真闻到了味一般。
众人一时都大笑了起来。
有人便道:“也不晓得这人什么时候才走,讨人嫌的很,旁的新来的,虽是也不会做事,都是上头交代什么,他们便做什么,省心得很!上回勾院派了几个人去管登记田亩,几个白生生的官,都是进士,也老老实实光着膀子跟人下地了,口中也未曾叫苦,倒是他,时时指手画脚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姓赵!”
一人便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