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陈训琛话一说完,立在后头的不少保康门邻里却是轰然而动,几乎人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今日来的多半是从前看着李氏下葬的老人,从前李家的事情,人人能说得上一二来。
当日保康门中的李家只有一个女儿,两个老人不愿无人祭祀,便给女儿寻了赘婿入门,那一个赘婿原本姓陈,后来自愿改作了李姓,因他与李氏二人久不得有子息,李氏欲要给李父纳妾,李父却是不肯,是从京城慈幼局中接来的一个两岁小儿。
那小儿便是李程韦。
李氏是个和气人,李家两个老人也常积德行善,邻里之间处得甚好,场中不止一个人从李氏口中听过一句话,说那李程韦是“我家夫君特意从慈幼局中抱来的,当日他回来直叫嚷说他一眼就瞧中了这个,因这小儿长得眉毛眼睛十分像我,叫他心生好感。”
这话不过是李氏用来夸自己丈夫的,后来李程韦年岁渐长,众人也渐渐觉出这一个少年郎不是长得像李氏,倒是越长得像她那早死的丈夫,只是这话哪里能同李氏说,不过私下议论而已,后来李氏也病死了,就更没甚好说的了。
这一回没成想从前磕过一回没磕开的生瓜子,回锅再炒了一回,过了这许多年,竟是又重新摆上了桌子。
只是这多年的老瓜子,不管外头炒得再香,里头也早已了霉,人人都不愿意吃,只在此处互相低声说话。
“不是说是京中慈幼局里抱来的?怎的又是颍州下头抱过来的了?颍州离京城,便是快马加鞭,少不得也要十余日的路程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忘了李家那一个赘婿改姓前是哪里人,又是姓什么的?”
“难不成竟是他家中兄弟的子女?特抱过来抢了李家的资财?”
“谁人晓得,那人同李家娘子成亲时都二十好几了,若说在外头有什么相好,也未必不能呢!眼下倒好,李家连人带财,全便宜了姓陈的!听说李家娘子死得也有些蹊跷,都说龙生龙子,鼠生鼠崽,谁知道是不是同这徐三娘一般乃是被人害的!”
“噤声,你莫叫任大娘听到了,她从前得过李家娘子的恩。”
“哪一个任大娘?啊,她不是嫁去西京了?”
“前一阵子又回来了,悄无声息的,你瞧见不曾,站在后头的那个便是了!”
此处许多人在此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一旁围着的浚仪桥坊左近邻里也忍不住插了进来打听,一时众人传得沸沸扬扬。
李程韦时不时听得一耳朵,偏又不好拦,更不能拦,此时直恨不得冲上前去,用那棺椁之中徐氏的骨头塞进陈训琛的嘴里,将他毒死。
他见得事情展到如此地步,知道自家已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否则难保事情会如何展,这便站出一步,出声道:“官人,小人有话要问!”
不待顾延章回话,李程韦已是转向那陈训琛,质问道:“这位陈员外,你可识得我是谁?”
陈训琛见得李程韦,面露茫然之色,问道:“你是哪一个?”
李程韦听得他这一言,冷笑道:“我便是你说的李程韦!”
复又对顾延章道:“官人且看,此人全然一派信口胡言,不知从何处听来了外头人的闲话,便在此处乱做攀扯。”说着转向陈训琛怒道,“你既说我是你族中人的儿子,被李家抱去养,怎的会不识得我?!你这般乱扯,可是有证据?”
他看着十分和气,此时沉下脸,压低声音,竟是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陈训琛缩了缩头,并不敢十分回话的模样。
李程韦又道:“顾副使,此回乃是查我妻子死因,且不说我本就是父母自慈幼堂中抱来的养子,我也并不避讳,邻里之间也人人皆知,再一说,不管我是谁人血脉,与本案有何关碍?怎能叫此人在这一处顾左右而言他,混淆视听?!”
他还要说话,此时此刻,却是自人群当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头白,看着是个约莫已是有六十岁的老妇,手中拄着一根拐杖,面色十分激动,还隔着许多步,已是扯着嗓子对着顾延章、田奉二人叫道:“官人,老妇有话要说!”
她一面走,口中却是不停,道:“我与那死去的李家娘子有旧,她死前封棺我也在旁,当时并未觉得,现下看了衙门验尸,听人说了一回,怕是那李家娘子死得也有蹊跷,请官人一并开棺验看一回,莫要叫好人枉死啊!”
那老妇口中叫着,复又转头对着后头那许多邻里叫道:“李家从前的好,大家伙都不记得了吗?从前白吃他家那样多甜井水,又得他家修路修桥,诸多照拂,咱们旁的做不到,此时出来搭一把手,莫要叫好人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竟是出个声也舍不得不成?!”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慢慢的,一个老头也跟着自人群中走了出来,道:“官人,那李家娘子死的端的有些蹊跷,小老儿也亲眼得见封棺,此时想来,果然十分不对,趁着人人都在,不如一并开棺验尸罢!”
得了一个,很快后头两个,三个,乃至十余二十个人都站了出来。
李程韦一背脊全是汗,头上的汗液也一直往下滴,自额头一路下滑,整个人仿佛才从热水里捞出来一般。
到得此时,他虽是李家的儿子,为了自证,却已经没有立场去阻止开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