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原本用右手捏着睛明穴,半张脸都隐没在手掌遮出来的阴影里,然而此时一抬头,一收手,随着面庞一点点重新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下,眼睛逐渐睁开,便仿佛画龙点睛一般,整个人忽然有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势”。
她容光焕,精神奕奕,哪里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说只有四十余岁,也有人相信。
崔用臣手中捧着热汗巾,见得她的脸,一时竟是吓了一跳,心道:这龙椅上头难道涂了什么能叫人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不成?
张太后并未察觉到这个宦官的表情,她接过对方送上的热湿巾,先贴在脸上捂了捂,简单擦了两下,随手又递了回去,却是张口唤了一声。
崔用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接过,取了另一方干净的湿帕子,拧干之后,重新递到了张太后手中,躬身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张太后道:“你观福宁宫中突现毒蛇,缘何而来?”
此时几个小黄门已经端着铜盆下去,后头虽侍立着不少宫女,却俱都至少隔着一丈远,只有崔用臣躬身站在一旁。
他听得张太后问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道:“臣不敢妄议福宁宫,只此事未有之前,宫中便常有人谈论天时,都说眼下正值秋冬之交,虫鼠频,一旦到得晚间,宫人内侍出入后苑便俱是结伴而行,不敢乱走。”
大晋立朝逾百年,从未迁都,几代帝王下来,这禁宫之中藏污纳垢,不知道躲着多少魑魅魍魉,另有洞子、林子、断瓦残垣中的蛇虫鼠蚁,蜘蛛蜈蚣,一到晚间,女宫人向来是不敢独自往后苑园子里头去的。
崔用臣这一番话,听着仿佛是做了答,然而回头细细一想,却是什么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
张太后倒没有在这上头纠结,复又问道:“我恍惚不记得哪一年,好似也是在清华殿左近,有人曾被什么东西咬伤过?”
崔用臣连忙点头道:“圣人好了得的记性,确有此事,臣只依稀记得仿佛是五六年前,也是秋冬之交,其时宫中硕鼠泛滥,捉了又捉,还是难以捕尽,只好养了猫来抓鼠,偏那野猫性子烈,有才进宫的小黄门混不吝,不知怎的被咬伤,后来便了疯病……”
张太后坐直了身体,手中重新取过一份奏章,低头看了两眼,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宫中宫殿既多,难免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一面说着,一面却又忍不住动手翻着下头御药院递上来的文书。
咬伤赵芮的蛇唤作金钱白花蛇,并非常见的环银蛇,乃是一样变种,从前只在广南、滇地深山瘴疠之处出没。京都地处中原,寻常人往日哪里能见得过这样的蛇,若不是太医院的孙奉药曾经在广南疫时南下治疫,正巧遇到过,怕是此时都不能确认。
连蛇的品种都辨认不出来,又如何治毒疗伤?
儿子已是死了,虽说不能白死,然则此时正值朝堂震荡之际,张太后很不愿因得此事再起波澜。
她心中颇有些拿不定主意,略一思忖,抬头问道:“那郑莱可曾醒来?”
崔用臣道:“不曾,咬伤他的虽不是环银,却一般是毒蛇……”他顿了顿,小心地看了张太后一眼,复才又道,“孙奉药说……未必能活得回来。”
张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赵芮临死前那一手,若是比之下棋,简直可谓是臭不可闻,让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放在处置天子丧事上头。无论是维持京中治安、商定谥号、准备相应封赏抚慰,都是一步都不能晚的,事有轻重缓急,等到此时一应告一段落,她才好腾出一点力气来去探究儿子死因。
当夜值夜的小黄门们都在外殿,本来应该在内殿的三名内侍也早被打出去,殿中究竟是个什么情状,除却已经闭气的赵芮,便只剩郑莱知道。
若是郑莱也救不回来,这一回赵芮死因为何,当真就成了一个谜团。
毒蛇是何时进得殿,从哪一处进的殿,赵芮当日临睡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比起从前,殿中又有什么不同,俱是要一一对应,才能细究得出。
张太后心中思量了片刻,问道:“那日在福宁宫中伺候的人何在?”
崔用臣忙道:“臣得了圣人吩咐,已经将人关押在福宁宫偏殿之中。”
他顿了顿,还未等张太后问出话来,复又补了一句道:“为防宫人串供,都是一一分开关押,眼下可要询问?。”
张太后点了点头,因有些不放心,特嘱咐道:“你去盯着问话。”
崔用臣得了令,也不敢轻慢,行过礼后立时就退了出去。
张太后眯着眼睛看着殿门处,也不知道是在看崔用臣出门,还是借着殿门的方向看着远处的夜空。
天空中只有疏星零零散散几颗,夜幕如厚帘,早已将那一轮明月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线都看不到,莫说此时无法寻到月亮究竟在何处,便是天中究竟有无那一弯明月,都犹未可知。
张太后盯着夜空看了半晌,一言不地收回了目光,将放在手边的起居注取了过来,翻回赵芮出事那一日,细细看了起来。
约莫天边鱼肚白的时候,崔用臣匆匆回了文德殿,将厚厚的供状呈到了张太后的桌案之上。
“……当夜福宁宫中共有黄门二十一人,其中内殿四名,外殿十七人,殿外有两队禁卫巡卫,无一人见得殿外有什么异常,只是子时左近,却是听得郑莱在内殿之中唤人……”
赵芮本就不爱美色,先前还为着子嗣努力耕耘,后来实在有心无力,也只好就此作罢。
自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余日,怕得三百六十日,他不是在垂拱殿,便是在崇政殿中,或批阅奏章,或与臣子商议国是直到深夜,等到不能再耽搁,才回福宁宫中就寝。
皇帝早出晚归,一日当中在福宁宫中都待不够三个时辰,他又不爱奢侈,寝宫中摆设不多,身边惯用的内侍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其余皆是安排在外殿。崔用臣盯着侍卫们从头到尾细细摸搜了三四回,又反复审问了七日内轮值的内侍、禁卫,统共也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