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旦新帝登基,从前功绩俱都会成为他的劣势。
然则即便如此,他到底是前科状元,三年任官,考功不是异等,也是优等,想要用来开刀,面上多少也得看顾些。
况且新帝继位之后,若说要铲除异己,杀鸡儆猴,顾延章也不是排在第一位——他这只猴子实在还是太小,并不中用,相较起来,两府之中那许多重臣却是要战战兢兢。
顾延章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眼下犹未可知,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季清菱又不是旁人,如何不晓得他别有心事,却又不欲追问太过,只装作不知道,其实心中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陈笃才与李程韦的案子,与赵颙颇有些关系,顾延章作为案件主理,押着李程韦,又审得陈笃才将所知之事一一交代,如何会不碍着对方的眼?
尤其按如今查探,纵然隐蔽得有些深,可那李程韦确凿就是济王走卒,另有当初那一名智信大和尚,便是如今的松巍子,虽不知与济王有何关联,可其中丝丝缕缕,分别另有内情,顾延章见几处案件从头追到底,又怎可能不惹得对方忌讳?
从来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实在也是再没有其他人家可以“货与”。
一旦赵颙当真继位,他又果真不愿再用顾延章,那无论在任上做出多少功绩,哪怕是有诸葛之才,也不会得以入其眼。
季清菱回忆前世,全不记得这一位济王赵颙究竟有什么大名声,他也不曾做过皇帝,更无什么大事记载在册,可若以史书而论,今生无数事情已经与从前相悖,史书早不能再做参考。
她又想起坊间传闻,赵颙此人心胸狭窄,却颇有几分口才,往往能哄得张太后高兴,至于才干,虽说其人从前也有在工部、户部任职,却不曾听闻他有做出什么显业。
如果说从前赵颙不过是一个藩王,行事务必要以平庸为上,免得惹了赵芮忌惮,这才没能有什么功绩的话,那旁人评价他“行事急躁”、“志大才疏”,“眦睚必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季清菱与顾延章坐着谈了片刻,她近日反复翻阅陈笃才并李程韦的案子,又看了智信大和尚与松巍子的案卷,其实已是有了些进展,只是未有定论,今次见顾延章难得早早回家,因不想再拿公事叫他烦心,便只说些其余事情,眼见时辰不早,两人各自洗浴,一并歇下不提。
季清菱心中有事,睡得不甚安稳,天才蒙蒙亮便醒来了。她前一夜话说得不少,水却没怎么喝,只觉得口渴异常,因见顾延章犹在酣睡,便把被子掀了,小心跨过对方的腰,翻身出去床边的木柜上倒水,一口水尚未喝完,却是忽听得外头有人轻声推门,抬头一看,隐约借着光认出那人是轮值的秋月。
秋月手见得季清菱已经醒来,登时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近处,低声道:“夫人,胡公事上来了人,说有急事,要请官人立时过府一趟。”
季清菱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得她这一句,顿时清醒过来,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漏刻,居然还不到寅时,再抬头往窗外,东边太阳连半条圆边都不曾冒出来。
她心中虽然奇怪,胡权毕竟是顾延章的上官,再时间尴尬,既是来叫,就没有不去的道理,正要回头,忽觉身后微动,果然顾延章已经醒了,口中含糊问道:“怎么了?”
***
顾延章踏进胡府的时候,外头不过晨光熹微而已。
会客厅里还点着蜡烛,胡权站在大厅正中,明明一旁就是交椅,他却没有坐下来,而是团着双手在椅子面前走来走去,等到听得动静,连忙急急上前问道:“延章,昨日你在宫中,太后可有问及李程韦杀妻杀母的案子?”
顾延章愣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
胡权没有正面回复,又问道:“你昨日出宫之后,不在提刑司,却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这话十分莫名,口气中夹着三分不悦,仿佛对面那人出了宫却不在提刑司中,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
顾延章并没有放在心上,回道:“京中正在修渠,秋日雨水太多,道路多有坎坷,又兼那松巍子前几日半路遭害,城中议论纷纷,正巧昨日天波门那一处好似出了什么事,守卫要去衙门回话的时候正撞上我,我便顺路去了一趟金水码头。”
语毕,又补了一句道:“可是昨日提刑司中有什么急事?”
修渠乃是提刑司分内之事,顾延章此行本是正差,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则胡权听了,面上却是越的难看,他跌足长叹道:“李程韦、陈笃才二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顾延章倏地一下抬起了头,只觉得这消息来得莫名其妙,急问道:“两人案子尚未落定,也不曾结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大理寺接管,怎么会这般忽然被提走?”
当日他审李程韦,虽然证据并非确凿,对方却也不能自证清白,此后便被收押在监,以待审问。提刑司反复讯问未果,因事涉人命,未得供认,便向有司申请用刑。
纵然那李程韦是个狠角,可重刑之下,到底供出不少东西,结合实证,虽不能将他钉死,却也多少能下判定罪。只是此案拖拉了许久,又因主犯牵扯出不少朝臣,顾延章早向先皇赵芮禀过,且等他回复。
而今赵芮一死,无数事情堆在一处,中书忙于新帝人选,张太后更是焦头烂额,不仅李程韦,便是陈笃才的案子,也只好暂时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