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又是在这三月初一前的金明池旁,一路围的车马甚众,也不知会有哪家奢遮在旁看着,是以那差吏也有几分小心,并不敢嚣张行事。
他先还被那大石头挡着了视线,看不清情况,等到走得近了,见得地上满是散落的马车车厢木料、布帛,又有马尸、碎肉,已是吓得不行,忙问道:“这是谁人家的?恁大石头落下来,竟是不晓得躲吗?!人救出来不曾??”
孙府的管事忙了半日,正累得一身汗,见这人如此无头苍蝇一般,没好气地道:“活的都在前头躺着,死的也在里头躺着,你拿双眼睛去看了便知!怎的恁多废话!”
他实在有些气不过,忍不住刺道:“恁大石头落下来,也无人早知道,躲一个给我看!”
那吏员无心追究他口气,连忙往前走了过去,先见得里头断肢碎肉遍地,地面全糊着血肉,又见车厢里头还有个像是妇人的,虽是一般下半截身体血肉模糊,可自腰打上,好像还有个囫囵人样,一旁三个健妇正清理她身上的碎石、木屑。
“此人可还有气?”吏员只瞄了一眼那妇人伤处,便胆战心惊不敢再看,忙转了个脸对着外头,冲个正抹汗的妇人问道。
妇人道:“尚有气在,只是昏过去了。”
她虽是面色有些白,可到底生养过的,见了血肉也没那样怕,此时回起话来,还算镇定。
那吏员却是被惊得汗毛倒竖,尖声叫道:“人已是伤成这样,怎的还在此处耽搁,还不赶紧抬了送回京城就医!”又回头喊跟在自己后边的几个役夫道,“快去寻了架子来!”
仓促之间,那几个役夫哪里寻得到什么架子,正好这马车被砸得四散,尚有几块囫囵门板、木板没有碎得厉害,便去搬了过来。
吏员见了,虽有些不满,却也没有多说,又指挥那几个妇人道:“快将人抬得起来!”
又左右张望,欲要找人征个马车来用。
他看了一圈,才选定了一家,转头正要分派,却见妇人们人人俱是面面相觑,一个都没有动弹,登时有些气恼,道:“人命关天,你等还愣着干嘛!”
这一处的几个妇人不是顾家的,就是孙家的,原是听得自己管事分派,眼下来了个不知所谓的人在此跳脚,一时也不知道怎的应对,便一齐看向了不远处的顾家管事。
那管事的连忙上前道:“这位差爷,此二人伤得太重,不宜挪动……”
那差吏年纪并不是很大,头回遇过这等人命之灾,本就又慌又乱,身边也没个老成的帮忙拿主意。
他先被孙家的管事拿话挤兑了,眼下见得几个妇人竟也敢给自己难堪,更是又急又愤,一是当真为了救人,二也有些为了自己颜面,忍不住打断道:“你也晓得他二人伤得重,若是不挪动,如何治伤?!要任他们把血流干不成?!”
指着后头的役夫便道:“还不将人抬上架子!”
此处出了冲突,四处有些闲散人俱是围了上来。
今日之事,人人看在眼里,自也晓得从头到尾是这两家人在牵头,忽然来了个罪魁差官,也没个道理,便要在此乱指挥,登时嘘声四起。
有人在前头叫道:“此人骨头断了,不能轻易动弹!”
管事的连忙拦道:“孙参政家已是差人回金明池请大夫了,听得说太医局中派了医官过去……”
那差吏毕竟不是官员,无头无脑地听到“孙参政”三个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毛道:“什么孙参政?”
他话未落音,后头便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有人远远叫道:“大夫来了,前头让路!”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几骑快马正飞也似的往这边狂奔,前头那一骑到得最快,把马一勒,几乎是滚下了马背,问道:“伤者在何处?”
他一落地,其余几个也先后下了马,一齐走了上来。
来人清一色穿着道袍,背后俱是背了药箱,年纪从十七八到三十不等,看着像是太医局的学生。
虽是学生,能入选太医局,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众人连忙让了开去,齐刷刷指着前头道:“在那处!”
学生们连忙围了上去,看了眼伤情,也不敢乱动,只先帮着把血止住,又重新仔细清理了伤处。
未久,后头又有两骑来了,当头却是孙家派去的小厮,后头跟着一名须斑白的老者。
那老者身着绿袍,看着五六十岁,在马上骑得稳稳的,到了地方,又跟着那小厮去得伤者身旁。
他走得不慢,却并无半分着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放了几分心下来。
“是医官罢?”有旁观的人小声问道。
“没瞧着穿了官袍吗?只不晓得是什么职位。”
“穿着绿袍,年纪这么大,怕得是有七品的医官了!”
“甭管七品还是八品,便是个九品,能进翰林院做医官,想来医术高明,这二人当是有救了!”
“怎的救?除非神仙下凡,不然腿都没了,总不可能再接得上去罢?这下半辈子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好死不如赖活,总比没了命强罢!”
那医官到得地方,先问了学生情况,又问了旁人情况,最后才动手去治疗伤者。
等到处置完毕,他站起身来,道:“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了,幸好救得快,也未胡乱把人搬动。此时这两人命是暂且保住了,一会将人用厚厚的褥子垫着,寻个行得稳的马车,小心送回京城,再慢慢诊治。”
又问道:“这是哪家的?叫家里头人来,我有话要叮嘱。”
这一马车的人,或死或伤,一个都不能开口,谁人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