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唐泛将她的大脑袋推开,弯腰捡起筷子。“好好端你的碗!”
丫鬟端着青瓜粉丝煲进来,唐瑜走在后面,正好瞧见他把筷子弄掉了,嗔怪道:“都多大个人了,连分个筷子还能掉地上!”
唐大人那个委屈啊,都快对千古蒙冤的岳元帅感同身受了!
他忍不住狠狠看向隋州,却见对方根本就没往他这里看,正在跟贺澄说话呢。
贺澄自从去过北镇抚司校场跟着练过一段日子之后,隋州见他体质有所增强,便没有再让他去,只让两人按照以前教的,自己在家练一练,能强身健体便罢了,毕竟北镇抚司关的都是钦命要犯,还有诏狱这种人间地狱,血气冲天,贺澄和阿冬这样的小孩儿,能少去还是少去为好。
不过因着北镇抚司的经历,贺澄对隋州倒是有了几分亲近,并不因为他的冷脸而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跟他请教起练拳时一些要点。
食不言寝不语乃古人训导,大家家规。
不过对于唐家而言,一整天下来,一家人好不容易能团聚到一块儿吃顿饭,若是连吃饭都不说话交流,未免伤了感情,所以素来是没有这规矩的。
唐瑜先督促两个孩子吃饭,又无视唐泛的哀怨眼神,夹了一筷子醋溜木须到隋州碗里。
“广川,你这次回来,能歇息一段时间了罢?”她问隋州。
隋州道:“应该可以。”
唐瑜看了唐泛一眼,又问:“你家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唐泛原本伸向青瓜粉丝煲的手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舀起一勺放入碗中,低头吃了起来。
隋州道:“差不多了,下个月就可以先定亲。”
唐瑜做这青瓜粉丝煲的时候,可谓是下足了功夫,砂锅里头放了肉末,香菇,蟹肉,豆腐,粉丝,小火慢炖两刻钟之后,再将切好的青瓜放进去,加水加调料,等青瓜稍稍一熟,就可以起锅了,届时粉丝吸进了各色材料的鲜味,又被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最妙的是青瓜提味,使得整道菜变得更加鲜甜,素来是唐泛的最爱。
但此刻他嘴里咀嚼着唐姐姐细心烹调的这道菜,却觉得好似不如以往那样可口美味了。
大腿上传来一阵温热,唐泛低头一看,居然多了一只手。
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手是谁的,他勃然大怒,趁着唐瑜等人不注意,另一只手伸向桌下,想将那只爪子拨开,谁知一拨却怎么都拨不走,那只手就像蚂蝗一样,牢牢吸附在上面。
他的小动作终于惊动了唐瑜,后者见弟弟脸上微微抽搐,忙问:“毛毛,你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唐泛嘴角抽了一下:“没有,就是方才被蚊子叮了一口。”
“蚊子”动了动,终于从他腿上离开。
再看隋州,依旧不动声色地低头吃饭,仿佛刚才那只手不是他的一样,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简直令人指。
有了这么一出,唐泛反倒胃口大增,就着几道菜,三下两下将碗里的白饭给解决了。
“毛毛。”出声的不是唐瑜,而是隋州。
唐泛暗恨,板着脸:“叫我润青。”
唐瑜忍不住噗嗤一笑。
唐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隋州倒是好脾气:“我有事对你说,我们到书房去。”
唐泛道:“这里没有外人,说了也无妨。”
隋州道:“是关于你出任东宫讲官的事。”
他这样一说,唐泛若是再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只能跟着他来到唐家书房。
“我今日进宫的时候,遇到了汪直,他让我转告你,最好不要推辞东宫讲官的差事。”
唐泛没料想他说的果然是正事,微微一怔之后,就问:“他的意思是?”
隋州:“你以后若想入阁,这份差事就能为你的资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凡任何一个大明朝的文官,其终极梦想必然是入阁。
唐泛现在已经具备了入阁的前提条件,他不仅是进士出身,还是庶吉士出身,唯一一点瑕疵就是他在翰林院只待了三年,不像其他同年那样一直待在翰林院熬资历,但如果他能当上东宫讲官,这点小小的瑕疵也就不算什么了。
任何一位新皇帝在登基之后,先要提拔的肯定是自己亲近的旧臣部属,东宫讲官作为天子在潜邸的师傅,关系之亲近自然毋庸置疑。
这本是一份极好的差事,然而却从彭华这个亲万党的人口中提出来,难免让唐泛犹豫不决。
隋州听罢他的顾虑,便道:“那你能猜出彭华此举的用意吗?”
唐泛摇头苦笑:“若是能的话,我现在也不至于愁了,虽然我很想希望他是为国荐才,出自公心,但彭华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人啊。若我现在只身一人,即便出了事,大不了罢官去职,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是担心万党那边明明知道我与你和汪直的关系,想要从我身上入手,借由我来扳倒你们。”
如今一日有隋州在,万通一日就不可能完全掌握锦衣卫,他心里对隋州恨得要死,又无可奈何,上回经过大同的事情,万党更将唐泛和隋州二人视如眼中钉,彭华虽然不是万党中人,但唐泛也不敢掉以轻心。
隋州明白他在想什么,道:“你不必担心,万通奈何不了我,汪直既然能这么建议你,就说明他那边也是无碍的。他还跟我说,怀恩得知此事,也曾表示过赞同,暗示你接下这道旨意。”
唐泛一愣:“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隋州道:“怀恩素与太子亲厚,就算不是,也差不离了,想必太子那边对你的印象很好,也希望你能接下这个差事。”
唐泛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那好罢,看来前面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了。”
隋州露出微微的笑意:“这才是我认识的唐润青。”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氛围便变得尴尬起来。
唐泛的目光从他腰上的玉佩掠过,顿时坐不住了。
“你一路奔波,早点回去歇息罢,我想起还有书要看,先走了!”
说罢也没等隋州回答,直接就起身走人了,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绕着隋州走,那模样更像为了躲什么洪水猛兽。
唐泛忘了,若是隋州有心想拦,不管他以什么方式往外走,肯定都会被拦下来。
但隋州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这才低头去看被自己拿在手中把玩的玉佩。
送了东西转眼不认账,被拿了信物还装傻。
明明已经在砧板上了,偏偏还以为自己飞出蛛网。
隋州微微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任命唐泛为东宫讲官的旨意很快下,按照规矩,唐泛不必辞去原本在都察院的差事,更不必日日去东宫报到,因为太子殿下尚且有其他师傅为其讲学,他只需每五日去一趟即可。
太子殿下如今十三岁,也算得上半大少年郎了,放在贫苦百姓家里头,已经足可担起整个家的家计,再不能作为小孩儿来看待,这个年纪的人也最容易生出一些与众不同,别出心裁的想法,这要是普通学生也就罢了,可对着一国储君,太子的师傅们不能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对待,在太子殿下的授课上仔细甄选,慎之又慎,就怕一不小心耽误了太子的成长。
“润青,你可真够淡定的,我头一回来东宫的时候,可没有你这番修养!”
为了迎接这位新师傅,太子特意让另一位师傅,也就是唐泛的同年好友来引他入宫,以示尊重,对方也在东宫担任侍讲。
唐泛笑道:“上回办案所需,我也来过东宫的,是以这次才不怎么惊讶。”
谢迁恍然:“是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唐泛询问:“于乔,我听说咱们教导太子殿下,都是各自负责一块的?”
谢迁颔:“确实如此。”
唐泛道:“我那位前任回乡奔丧了,我至今仍不知道要给太子讲哪一块呢,你给我说说罢。”
谢迁道:“我给殿下讲的是经义,你那位前任则是负责讲史,所以若是没有差错,你应该负责的也是讲史。”
唐泛微微诧异:“太子殿下也要学经义?”
谢迁笑叹道:“自然,殿下不仅要学咱们学过的,更得学咱们没学过的,我看他虽然小小年纪,又是天潢贵胄,在钻研学问上的刻苦努力,却并不比咱们当年悬梁刺股时少半分!”
“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不大好过,你须得小心一些。”
这点早在唐泛断东宫案的时候,就已经深有体会了,但他自然不会在好友面前说出自己与太子之间的交往,否则便有炫耀之嫌了。
谢迁是个厚道君子,又给他说了不少担任讲官时的注意事项。
唐泛仔细听完,便问道:“于乔,你可知我那位前任上回给殿下讲到何处?我好接着讲下去。”
谢迁摇摇头:“这我倒不晓得,我们给太子讲学的时候都是各自分开单独讲授的,待会入宫时你可询问赞读林英,他是专门负责记录太子学习进程,从旁协助的。”
二人说着路,一路来到东宫,远远的瞧见几个人立在宫室门口,走近了看才现竟然是太子亲自迎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仆从。
几年不见,太子长高不少,连带头顶原本稀疏的髻,如今看着也浓密不少,兴许因着出娘胎时先天不足,加上如今正处于育年龄的缘故,太子身形有些瘦,但比起从前唐泛看到他时,却也好了不少,只是双眼澄澈清正不变。
见太子亲迎,谢迁也并不惊讶,只是连忙回头对唐泛小声说道:“殿下是个尊师重道的人,从前对其他几位师傅也是如此,你不必惊慌。”
唐泛与太子遥遥四目相对,两人都禁不住露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