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中游得最快的是旗鱼,比军舰还要快两倍,相当于平路上每小时一百二十多公里。大白天赋异禀,近五年又吸纳了大量灵气脱胎换骨,追上旗鱼都不带喘气的。而这一次小宇宙爆,竟比平日又快了一筹。最凶险的一次遭遇三十多条虎鲸,大白也是依仗速度把鲸群杀了一个对穿,还忙里偷闲斗翻了两条。
可这回,才游出几个鱼身的距离,大白就感觉脑海中一紧,似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锁定,过一阵子后就觉得背上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爬上去抱住了背鳍。
欧,要命!我漂亮拉风的旗帜呀,眼瞅着就要被拆得稀巴烂,变成一团糟兮兮的粉丝!
大白急中生智,立刻停止了亡命逃窜,悄悄地、自然地,在顺势前冲的过程中把身子侧偏,肚皮朝天飘浮在了海面,并且翻出小小的白眼,连尖嘴巴也故意傻呵呵地半张着。
嗯,装死是一个技术活,细节很重要!
有了“方脑壳”的前鱼之鉴,它可不希望完美流线型的身体上出现一排排丑陋的小窟窿。
裸体海蛙又从背部翻上了肚皮,舒服地颠了癫屁股,仰天长吸一口气,自言自语。
“你丫会装死,只怕开启了灵智,相当于几岁的小孩了。小爷以前什么都不信,现在信了。小爷以前最喜欢大白鲨,孤独、神秘、强大、自由、冷酷,你丫这副样子很让小爷失望呀。起来起来,别他妈装死!”
大白光滑的肚皮被海蛙的手拍得一颤一颤,那股颤抖不可阻挡地透过皮肤脂肪肌肉传入,令内脏都差点痉挛抽搐起来。于是乎,它再也不敢装死了,睁大小眼睛回收下颌,尽量模仿见过的人类表情,挤出了一个点头微笑。
“我靠,你丫这么大个子还卖萌呀!”
一听这话,大白心酸得眼泪都几乎掉出来。我靠,世道多艰难呀,大爷我这么大个子卖萌容易么?
待大白翻过身,“海蛙”又顺势爬上背,道:
“哥哥我叫满江红,看你年龄同我差不多,也从小没爹没妈,就收你做小弟了。别不愿意,像填海区的大豆、小三、小胖几个,还有多少流鼻涕的小朋友做梦都想呢。今天哥哥两手空空的,下回就送一份厚礼,咱们去海底的一个古洞,肯定能把你进化的时间大大缩短。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就报上哥哥的大名,洞庭湖……”
“海蛙”眺望着浩浩荡荡一望无垠的大海,一时间气馁,觉得自己格局忒小,一句“洞庭湖里小龙君”怎么也出不了口。于是吭吭哧哧一番后,说道:“哥哥叫满江红……在周癫子的古洞里学了一点法术,先给你打上一个神魂烙印,别过几天就不认识了。”
大白顿觉脑海一阵刺痛,差点一个筋斗掉下海去。满江红连忙拍拍它的背,歉意地说道:“哥哥今天第一次试用,手法还不熟练,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其实他在周癫的记叙中,找到了一些理论基础同小窍门,却不完整。神魂烙印有一点像南海派法术中惊神刺与搜魂大-法的结合,先是把自己神魂分裂出一丝投射出去,缠绕在对方的灵识之上,最后融为一体。
这神魂烙印属于小法术,在平时能够加强主体与客体的联系,辅助客体的灵智成长,在受到外来攻击时帮助客体奋起反击,可是在威力上逊色于惊神刺的霸道摧毁、搜魂大-法的无情控制。然而,在层级上却又比两者高明得多,手段细腻繁琐得多,就如同展繁荣一个城市,总要比摧毁或者控制难度大。
神魂入脑,先要绕过对方的本体意识。若是进行无情摧毁的话,对方将会变成白痴。满江红毛手毛脚,运用的法门极笨拙,好在大白的灵识也才开启不久,本体意识并不强烈,竟然被他穿刺过去了,突然就感觉脑海里多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东西,同背上那人产生了天然的亲近和一缕若有若无的联系。
“以后你就叫大白吧,按道理应该还有两个哥哥,或者是祖宗,叫小灰同小黑。可那两个家伙躲藏着,我也不敢太认真地去找,怕打不赢。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宝者佛法僧。从今天起,你们三个,黑白灰,就是我的吉祥三宝了。记住,我们以后是兄弟,不是奴才同主子。
“大白呀,说一句不中听的。你的种族是几千万年进化的奇迹,已经达到顶峰,迟早会灭亡。最大最可怕的敌人是人类,你们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还不得拼命捕捉呀!你看,这么浩瀚的大洋,你们就只剩几千头了,多孤独呀。就算躲过了人类的罗网,虎鲸见到你们也会无情围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因为在海洋中,你们是唯一能够制造威胁的存在。虎鲸比你们还聪明,从来不单兵作战,渐渐产生了群体智慧,是今后的海洋霸主。大白呀,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你的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你不要悲伤。要知道在这个世间,该来的终究会来,要走的你也留不住。
“其实我知道,这个岛上住着有人,刚开始的时候我怕呀。才浮出海面,体力没有恢复,怕他们把我当成海怪捉住吃了。现在身上有力气,又怕外面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前的一切经历只是一个大梦。更怕沧海桑田,时间都过去了好几百年,姥姥成了一捧黄土。大白呀,你就没有这么多烦恼,只要吃饱了就很快活。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呢?
“不知为什么,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我总奇怪地预感到,我的命运将落在星海深处,听起来好像同死亡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又舍不得好多好多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说我走还是不走呢?得道飞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真的只有无情的人才能做到呀!
“一个人,如果只知道吃喝拉撒性,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同一棵白菜又有什么区别?我想要去到星海深处,见到宇宙终极。可是,我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以后只会越来越多。我用科学对人类的情感进行过冷酷的解剖,越来越糊涂。在结构上,把微观放大到极致,你会现构成我们身体的微粒,之间的空隙是如此之大。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它们中间是遥远的毫无温度的空白。如果再继续深入,空白只会越来越大。那么,情感藏在哪里呢?
“也许,你可以用基因渴望复制来解释父母对孩子的爱,用荷尔蒙性冲动来解释男女相恋,用种族延续来解释利他主义……这确实能够解释大部分的生物行为。可是,你永远都无法完全彻底地去解释爱。我进入过自己的识海,清楚地见到过道藏中的神识就是科学中的显意识,道藏中的幽海就是潜意识。可是,我知道它们绝不就是灵魂的全部。还有更本源的东西在里面,我摸不着。还有爱,我知道它们一定也在里面,无处不在,可是我看不见。
“嘿嘿,有个挺好玩的事情告诉你。在我的识海里面有一条虎鲸,但它的骨架又留在了海底。我知道它是阴魂,就是灵魂被抽掉了阳神剩下的部分。古代人喜欢神神叨叨玄谈,乱七八糟扯淡,阳神与阴魂一直就没有定义清楚。我觉得所谓神识、阳神、显意识,绝大部分是重合的,而我感觉到的本源东西,极可能就藏在阴魂里面,要不然小黑怎么可能八百年不死呢!可是才有一点头绪,老革命又碰到新问题,小黑这厮居然一分为二了!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丫要是变成一条爱科学的修真大白鲨,还不得被满世界搜捕,最后被扛上解剖台呀!以前我只是觉得释迦摩尼聪明,为了能够让自己对宇宙的解释流传下去,用教义与故事来吸引那些听不懂的民众。所谓人生即苦海,是用来吓唬人的幌子。现在觉得,人生真的苦。最简单最普遍的,就是生存之苦。
“姥姥杀鸡剖鱼前,总要念上一句咒语,‘鸡儿鸡儿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以前我总是想笑,觉得多此一举。后来懂科学了,又觉得有点道理,因为在极度恐惧中死亡的生物,会分泌毒素。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姥姥那是一种深沉的悲悯的情怀。你看,我撕下虎鲨一块肉,它马上就受不了,可它吃掉多少鱼儿呀!就算是海洋中最温驯的蓝鲸,被它成吨成吨吞下的磷虾,难道就会没有痛苦?
“因为有生存,才会产生痛苦;因为有痛苦,才会有爱。我想,这可能就是生命之所以能存在、延续的本质之一。算了,不跟你说多了,再说下去,你丫会变成一条爱科学懂修真的哲学大白鲨。要是万一哪天想不开,不吃肉改吃草,闹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小爷我哭都来不及。
“大白,咱们都还年轻,怎么能垂头丧气。太复杂的事情就留给一帮老头子去思考吧,想多了连脑壳都痛,吃嘛嘛不香。不过呢,反正吹牛不纳税,我还是想一个小小的宏愿。就像同学们在大考前励志,一定要考上某某名校一样,虽然当不得真,还是能起小小的激励作用。当然,传说中也有大人物当真了。地藏王菩萨就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老老实实呆在那儿,估计出狱是没希望了。”
满江红的右掌往大白背脊处一拍,朝左一推。大白会意,立刻向左边游去。那里飘浮着一堆杂乱的灌木及小树枝叶,最近从岛上抛下特别多。
满江红胡乱抓起几根藤条同树枝往腰间一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大白背上站立起来。
大白的鼻孔里喷出两道水柱以示不屑。
靠,有谁能够看见你丫,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而且,又不大,至少不能当皮带缠腰上。
“你丫懂个毬!”满江红跺了跺脚,道:“既然宏愿,就算是小小的,不是特恢宏壮丽的那种,也需要有仪式感才能当真。”
他用手指把长往后梳了梳,环顾四海茫茫,岛屿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迎着火烧一般灿烂绚丽的晚霞,喊道:“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雄盖世的桃花……靠,这也不是我外号呀……桃花小龙君,满江红,于此下宏愿……”
大白咧了咧嘴,顿时感觉牙齿酸得不行。
某人收起微微羞涩的笑容,轻佻的神情为之一敛,一字一顿道:
“四方上下……”
咦,貌似口气不小!
“……古往今来……”
大白张大嘴巴,差点惊掉了一口漂亮的大白牙。靠,你丫一开口就把空间和时间都整出来了,这个愿望能够小吗?连王菩萨都赶不上呀!
“……我到之处……”
嗯,嗯,且听下回分解。
“……即为净土。”
大白翻白眼龇白牙,彻底呆滞了。
靠,无耻呀无耻,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小小宏愿吗?你丫这是把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上帝的活儿都给抢了,以后极乐世界、天庭、伊甸园恐怕都招不到工人!
稳稳矗立在鲨背上的年轻人浑然不觉,微眯眼睛,白净的皮肤在霞光辉映下呈现红铜之色,垂至脖颈的乱随风飘拂,面孔却是庄严肃穆,透露出神圣意味。
这一瞬间,他进入了一种神妙的空灵之境,似乎宇宙万物,无限之时间,无涯之空间,尽在掌中。
这一片海域里极其稀薄的灵气,似乎听到了召唤,争先恐后地从海底涌出,如一个个破裂的细密的泡沫,聚往那个单薄渺小却又凝重如山,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年轻身影。
缥缈的白雾遽起,笼罩住数百米方圆的海面。
一道雄浑的神识闪电般从岛屿巅峰射出,横穿数十海里,越过秋水云天,如清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无踪影,似彩虹升于海天深处却无痕迹,在触及白雾的一刹那却后继无力,戛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