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既得利益者和享受者,郑光觉得自己为那些没有办法享受到这一切的寒门子弟去鸣不平,颇有些侮辱别人的含义在里面,也更容易被人家说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自己没有反对这些做法,也是享受其中所带来的便利的一员,这样的自己,有什么颜面去说这一切呢?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郑光回到了队列之中。
将来,若是侥幸能执掌一些权力,再去为这些得不到照应的人,做些什么吧……
吴县挺富庶的,能拿得出这一两二两银子的人并不在少数,不过显然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寻常农户人家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花掉二两银子,按照大明朝如今的情况,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大约等于200元人民币的购买力,而至今为止很多偏远地区的人们,一个月也花不了这两三百块钱。
东南富庶,富庶始终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概念,郑家很富庶,郑光承认,算上太湖水田、城内的粮店和布匹店,扣除每月支出,郑府每月的银钱收入大概在二千二百两银子左右,单纯的生活水平当然算得上是富庶,但是同样居住在苏州城里的向青,很明显就不是富庶人家的孩子,看见同乡们一个个的拿着银子去找差役们疏通关系,眼中流露出的羡慕和不甘之色,郑光看得很清楚。
帮还是不帮,这是一门科学,一种学问。
钱,郑光不缺,手头就有五两银子,三叔给的应急之用,寻常零花之类的,郑光一点儿都不缺钱,因为喜欢读书而不喜欢出门闲逛花钱,郑光也攒下了不少身家,觉得有需要的时候再用更合适,但是对于家境贫寒的向青而言,一两银子都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之前接受自己的鞋子是被逼无奈,而现在这并不是非常迫切的需求,他会接受自己的一两银子吗?
他的自尊,作为读书人的自尊,会允许他接受自己这如同施舍一般的帮助吗?强加的善意就是恶意,善意把握的不好也是作恶,古有嗟来之食,今日,为何就不会出现拿来之银?对于寒窗苦读还没当官的士子而言,贸然给钱,那时侮辱,哪怕现代社会也是如此,更何况是大明朝的社会精英们,在重农抑商传统氛围下成长的圣人门徒呢?
思来想去,郑光把银子收回了衣袋,笑着走向了向青:“怎地?不去找些差役帮帮忙,寻个好位置?”
向青脸一红,见郑光的笑意不似嘲笑,便自嘲的笑笑:“师兄说笑了,我家里并不宽裕,父母每日辛辛苦苦为生计操劳,还要供养我读书,已是千难万难,我又怎能在这里,被这些贪得无厌的小吏敲诈走父母的血汗钱,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郑光看向那些差役小吏,想起了记忆里和唐顺之聊天时所说过的一些实际问题,便开口道:“这世道,每个人活着都各有各的难处,大如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稍有不妥之处,群臣奋而抵制,灰头土脸者不在少数,小如贩夫走卒,要为一日三餐费尽心力,稍有惰懒,下一餐便没有饭吃。
这些小吏差役每月不过几钱银子养家糊口的钱,家里人口多了,便养不起家人,自己做差役小吏,家里妻子就要做些别的活计操持家用,否则孩子就养不活,吃不上饭,他们和令尊令堂都一样,也是希望家里人过的好一些,这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希望家人过得更好,是对的,也是应该做的。
咱们给的这些钱,他们会拿去分掉,变成家人的口粮,变成妻子的红妆,变成孩子的麦芽糖,他们也没有作恶,我们出钱,他们为我们把考篮拿进去,占据好位置,万一天有不测风云,这一两银子,堪比千两万两,唯一不妥的是,不是每个学子都能拿出这些钱,拿不出钱的人,或许本来可以得到好位置,却得不到了。
但是咱们这样想,他们拿钱换位置,这些钱来自于他们的父母的操劳,拿来换取孩子的锦绣前途,是父母最大的心愿,没有谁作恶,没有谁做错,如果说有人做错了,那就是大家一起错了,因为这个世道,总是读书做官是最重要的,眼前的一切,都是读书做官的附属之物而已,你能说,咱们读书做官,父母之殷切期望,是错误的吗?”
向青愣住了,看向郑光时,眼中充满了一样的色彩,深深思考之后,握着一两银子的手也颤抖起来。
“父母最大的期望,是自己的付出能有回报,这一两银子,能换取考试通过,能换取锦绣前途,那便是父母最大的期望,钱财不过是达成目的的过程,在这考场上,从来没有穷富之分,若要帮助那些拿不出钱的人,心存此念,考取进士,成为官员,带到有能力时,不忘初衷,为他们做些什么,那就是最好不过了,也是咱们唯一能做到的。”
在这样的话语之下,向青迈步朝那些差役小吏走了过去,而郑光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唐顺之所说过的话。
我之所以对他们妥协,是因为我终于明白阳明公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要改变这不公的世道,就要接受这不公的一切,融进去,成为其中一员,掌握足以改变之权,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只能做山野隐士。
何为贪官昏官?那都是在妥协过程中放弃最后坚持之人,何为能吏?那是在妥协中不忘初衷,牢守底线,无论如何都不忘却自己心中本心之人,若要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只是坚持操守是不行的,唯有不忘初衷,出淤泥而不染,才是唯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