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樵有八成的把握,此人很可能还在京郊的那些庄园里。
崔颖忽然明白了。【我想要找到一个连结的人,若是这个人本身就“不存在”,或者躲到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呢?】
他之前是审问过杜府的仆人的,并没有人能够提供相关的线索。所以他用了一个笨办法,把两市相关的商家、京城的医者给过了一遍。绝大部分药品的流向都很清楚,同时还查出几个谋杀案,就是没有查到与徐国夫人有关的线索。
现在就说得通了,如果是一个不存在于除了杜府自己的小账之外任何记录上的人、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的地点。崔颖就算是找到死,他也找不到。
纪申也请旨,让京兆府的人跟着周明都的抄家队,一边抄,一边就把这些人编到户口里。田地也就趁授给这些人,造册登记,再多一项税源。
桓琚道:“那便快些办。”
纪申的事情也不少,也不是亲自去,他依旧是派了宋奇与袁樵配合。宋奇带着京兆府的书吏、衙役等,与袁樵、周明都挨个往杜氏的庄园里去拿人。宋奇与袁樵并马而行,感慨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看到袁郎,才惊觉我已老啦。后生可畏呀!”
袁樵耳朵动了一动,口气里带一丝腼腆地道:“还要向少丞多多请教。”
“不敢,不敢。”
两人不咸不淡地扯着客套话,清查的工作进行得却并不快,庄园颇大,不似在京城封锁那样方便。宋奇在意人口土地,袁樵和周明都在意人犯,各有侧重,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在第三天的时候,本该归宋奇清点的人口里却出了一件要上报给袁樵的事情——庄园上的一个管事揭了庄中某人是为徐国夫人购买毒-药的心腹。
宋奇惊叹道:“我以为自己世事通透,竟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情!后生可畏啊!”人冒出来了,他便猜到了原委:【如果不清查庄园,这件事情也就瞒下来了,他们依旧是杜氏的家仆,还种着杜家的田、吃着杜氏的饭。即使庄园被查没了,不过是再换一家主人。则是否揭又有什么关系?更有甚者,事情连着徐国夫人,揭岂不是找死?现在不同了。】
袁樵将被揭的人带回交给崔颖审讯。
投毒案困扰了崔颖很久,他硬是在审讯杜云的间隙里抽出时间来将这个家奴审了一遍。“崔老虎”的名头极响,家奴在“反正都是死,是一刀毙命痛快,还是被他给折磨死”之间,选择了招供之后被处死。
自此,投毒案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原本这个案子结案很模糊,现在终于可以说并没有冤枉徐国夫人了。一份大致的案情又摆上了桓琚的案头,徐国夫人指使家奴取得毒药,亲自将毒药拿带到了宫里。她是皇帝的岳母,捎带些许物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桓琚看完案情之后没有暴怒,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着崔颖加紧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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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袁樵“珠玉在前”,崔颖在后面再办杜云的案子便没滋没味了起来。他依样画葫芦,也将杜云府里的籍账拿到京兆核对一遍,与他对接的还是那个少尹宋奇。宋奇办这案子一回生、二回熟,比着上一次的来办,速度比上一回还快了不少。
接下来又是一轮自庄园而起的告事件。
比杜尚书府上更令人吃惊的是,杜云府上的家仆竟真的告了主人。告的不是丰邑公主所告的“谋逆”,而是驸马要危害公主。杜云酒醉之后曾放言,丰邑公主骄悍,是因为依靠父亲,总有她不得意的一天。暗指桓琚崩逝。
两府被连根挖了出来,丰邑公主所告之“谋逆”似有捕风捉影之嫌疑。然则确有口供证实,杜府里不管讨论皇子何者适合之语。所谓“适合”并非指“贤明”,而是指能够与杜氏相处愉快。
桓琚将这件事情与两府的人口、军器监联系在了一起,愈认定了他们是要“谋逆”。这下证据充足了,完全可以废后了。
此时已到了二月末,萧礼查赵侍中还没有查完——赵侍中犯的事情也不少,若样样清查,怕不是要查到夏天去!然而一旦废后,赵侍中的案子也就不急了,慢慢清查就是了。大家需要的也只是酷吏不要插手而已。
桓琚将投毒案、谋逆案两案拿到朝上讨论,以示公平。
证据面前,讨论进行得极快,谁会为谋逆案说话呢?
杜尚书兄弟两府因为谋逆,十六岁以上的男丁被赐死,妇孺流放去与凌贤妃的娘家人做伴去了。桓琚也没有忘记他的好女婿杜云,特意将杜云提了出来斩。两府家产籍没。杜尚书同祖的兄弟们遭到了免官的处置,影响尚不算太大。而因此受到牵连的姻亲细数下来唯有赵侍中而已,他至今还被萧礼扣着审。其余或是降级、或是免职,不过一时挫折。对于姻亲遍地的人而言,只须等风头过去,起复并非难事。
杜皇后因而被废,桓琚仿佛不解气似的亲自数了杜皇后的过错,命人润色成篇。
桓琚本有心使萧司空去秘狱宣读废后的诏书,好让杜皇后知道,最大的保护伞没了。在最后一刻桓琚却心软了:【他已老迈,曾为我立下汗马功劳。且知进退。何必再让他伤感呢?】如果可以,萧司空肯定是不愿意废后,更不愿意废掉一个出身无可挑剔的皇后。让他去宣读诏书,对萧司空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最后,桓琚派长安县公去告祭宗庙,皇后不贤,以法废之。请祖宗们多多体谅。
以黄赞为正使,严礼为副使,前去向杜皇后宣布——你不再是皇后了。袁樵近来表现出色,与几个其他的一起捞到了一个旁观的差使。
杜皇后憔悴了许多,她是一个一生没有受到苦的人,掖庭秘狱的条件断然不能令她觉得舒服。因桓琚有令,须得保证她还活着,是以这间囚室的一切在她关进来之后又做了些许的改进。程为一特意关照,添了炭盆、换了新的被褥,又送来了几身干净的衣裳,加了张新榻,还给配了一个小宫女伺候起居。
杜皇后非常的不习惯,往常伺候杜皇后穿衣的宫女都有两个,何况其他?
然而杜皇后也不抱怨,她仿佛是笃定,自己依旧会回昭阳殿做她的皇后,朝臣们因为礼法终究会与桓琚相抗。就像当年立太子的时候一样,凌贤妃再有宠,桓琚再疼爱幼子,还是要被按着头“立长”。
【待我出去,一定一切终将重新导入正轨。】
黄赞与袁樵头一回到秘狱,心中好奇,却都不敢东张西望。黄赞心道,这秘狱较之外面监狱安静了许多。
秘狱的大门再次打开,杜皇后听到“圣人遣使者前来”的时候,依旧抱有希望,她等着自己回到昭阳殿的诏命。
黄赞在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到来,并没有进杜皇后的屋子,而是在庭院中宣读了废后的旨意。
杜皇后听到说她“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怎么可以这么说我?!”【2】
严礼觉得她很奇怪,难道这些你都没干过吗?
两人对杜皇后的话充耳不闻,将诏书往小宫女那里一递,严礼慈祥地说:“圣人仁厚,您还可以在这里生活。”把个德妃毒死了,把个贤妃也坑死了,圣人还让你在宫里住,按九品的待遇供给,对你够好的了。
杜皇后问道:“难道朝廷上再无股肱之臣纠正圣人的过失吗?”
黄赞道:“杜氏谋逆,圣人有何过失?”
“谋逆?”杜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杜氏一门忠烈,怎么会谋逆?是大娘!她……”
“袁樵!”黄赞大声叫着袁樵,打断了杜皇后的话,让她再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怎么给圣人回?
袁樵应声而出,朗声道:“杜庶人,杜氏谋逆证据确凿。妄议储位,谋害公主,隐田、精壮、军器监监守自盗,皆有明证。令堂挟毒药进宫谋害德妃,从犯业已落网。没有什么忠烈,只有辜负圣恩的逆贼。”
什么都没有对于品德的否定更能打击到杜皇后,杜皇后抵死也不肯承认:“这一定是小人作祟!”
黄赞与严礼对望一眼,都不打算再跟这个女人说话。黄赞心道,她疯了。
严礼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杜皇后,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连脾气抗议都是那么的死气沉沉。她甚至不会跺脚,不会伸手揪打使者,她就那么站着、说着。只要说的不是她爱听的话,别人说什么都进不了她的心,依旧重复着杜氏无罪,重复着圣人被蒙蔽,重复着冤枉。
【竟是这样一个人,尊贵了二十年。】严礼觉得这一切太荒唐、太可笑了!
“走吧,”严礼说,“锁好门。”别放她出来了,被人看到了丢脸,丢天下的脸。
袁樵最后看了杜皇后一眼,他以为自己会品尝到胜利的喜悦,结果并没有。心头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狼藉的灰。【我们竟是因为这样一个人,才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在她被圣人厌弃之前,竟然无人能奈之何。真是可笑!因为这样一个人,多少人打破了自己的原则,真是不值得。】
废后不是喜事,然而几个人绝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以一种荒唐的心情去向桓琚复命。桓琚诏令下了,便不在意此事,摆摆手:“你们也辛苦了,给你们两天假。”
黄赞往程为一那里看了一眼,只见这个老宦官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桓琚心情不好。黄赞即带头谢恩,不敢表示自己情愿不休假,愿意多多为皇帝效力。
桓琚目光沉沉,危险地盯着他们走得一个不剩,才对程为一道:“去,把淑妃请来。不要带丰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