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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里前衙后府全在骂“小妇养的何小娘”。
看门的、扫地的、守尸体的,拿人的、站班的、打棍子的,洗衣的、做饭的、赶车抬轿的,无不咬牙切齿。
纪申表情有些灰败,与纪夫人对坐愁了好几个时辰了。两人从来不惧任何明枪暗箭,但是“教子无方”对他们的打击却是不小。
好一阵,纪夫人站起来道:“你给我起来,这么坐着不是个办法。儿子我没给你生好,这个家我得给你掌住了。你这么坐着,等人来杀吗?我往日不问你衙门里的事情,现在倒要问你,衙门里的事情,你理得清爽不清爽?”
纪申缓缓起身,答曰:“自然是清爽的,无论何等籍簿、账目,绝无错讹之处。下官自以断案也还算公道。我已命宋少尹暂代我理事,京兆一应公务绝不会因我而耽搁。”
“那好!”纪夫人抬手将屏风拍得抖个不住,“就说这件事儿。儿子不好,打骂教训就是了。他犯了案,就要抵罪,咱们没教好儿子,也要认罚。他争夺人家的田庄,都要还回来。收了别人的钱财,也都要还回去。我这就清点府里还有什么可以变卖质抵的,凑足了数目还了人家。”
纪申对着夫人缓缓弯下腰去,深深一揖:“夫人。”
“呸!你给我站起来了,如今‘四凶’横行,你就眼看着吗?你得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与他们斗。”
“这要看圣人的意思啊……唔,我还是快些请罪吧。”纪申颓了几个时辰,精明劲儿又回来了。他的事情与杜、赵两家不一样,桓琚没想要他的命是肯定的,但是有一件事是一样的——凡事一定要快!快些定案,哪怕流放个八千里,也不能因此牵连无辜。只要留下火种,定有重燃的一天,圣人毕竟不是昏君。
纪申重坐下去再写一稿痛哭流涕的谢罪表,自请贬谪。纪夫人见状悄悄出去,命人开了箱笼点验细软。侍女为难地道:“夫人,咱哪还有什么积蓄呢?都捎老家去,要不就周济府里了。”
纪夫人道:“我的饰还有两件,那个老鬼要是被贬了,我也就不配插戴这些了。那还留着做甚?”
取了几样饰,命侍女出去售卖典当。侍女出去不久,宋奇又来求见夫人。纪夫人很奇怪:“他来做甚?”
宋奇见了纪夫人,打怀里掏出一只帕子来,打开来是纪夫人刚才命人去卖的饰。宋奇道:“夫人,不可如此。夫人典当饰,无论是官是民,都知道纪大人清廉。但是一经酷吏之口,就是纪大人的罪状了。”故作廉洁嘛!要不怎么儿子在家犯那么大的事儿呢?一定是假的,伪君子!不用酷吏出手,宋奇都能想到这么阴人。
纪夫人愁道:“可委实没有了,老家路远,再卖老家的财产,恐怕来不及。”在定罪之前,退还的赃物越多,罪过越小。
宋奇道:“何必如此?纪大人就认个管教不严就是了。夫人想还,回去细细清点了还。夫人现在知道令郎犯了多大的过错,又有多少是何源捏造附会的?不急。这个,夫人收好。下官外面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奇不大看得上萧司空的假正经,对纪申干实事却是很敬佩的。不就是子不类父吗?这种事情哪儿都少不了,扳倒了算,五服之内没一个犯罪的,那这一家真是出圣人了!圣人家还有谋逆的呢。
他敢这么硬挺纪申,也是因为看出桓琚没有严办的意思,白天他已经跟桓琚汇报了一回,声称:“臣不知京兆家中事,然而京兆府秩序井然,臣有所不及。臣所见之纪氏子侄,也都温驯有礼,勤俭务实。想必是纪申的长子久不在父亲身边,没有熏陶所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中人之姿,看管教的。”又搬出了梁满仓的例子来,您看,他还闯祸不?
更让宋奇放心的是,程为一也为纪申说了两句隐讳的好话:“圣人这不也是给纪申一个机会教导儿子吗?”
既服其为人处事,帮他又于自己无损,宋奇也乐得做个好人。只是这京兆府里的事情实在太复杂,做少尹时不觉得,暂代事务的时候才知道纪申能将这一摊子玩转了,得是多么大的本事!宋奇更佩服纪申了,心道,纪大人多半会被贬到外地一段日子,我一定要给他送行,多赠财货。
宋奇猜得准,纪申很快就有了去处。
桓琚将纪申所做所为又权衡了一下,还是认为要敲打敲打。从他任用崔颖开始,纪申就非常反对,后来纪申不踩崔颖了,改而对卢会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桓琚还要让卢会等人给他出一把力,自然不肯让纪申坏了自己的全局规划。
“老臣”也是一个问题,是得让纪申再恭顺一些才好。“我这也是保全他,昔年司空也是……唉,不想了。”
桓琚在舆图前伸手点了一圈:“唔,就……边州刺史好像还没人做?让他去那里吧。他既有治民之能,也不要浪费了。他儿子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免得倒像是我小心眼儿,故意叫何源整他一样。我才不是那样的皇帝呢。”
程为一跟在身边,听他这般自言自语,仿佛没听到一样。心想,您不是小心眼的皇帝,何源却是个小心眼的酷吏啊。
桓琚很快又有了决断:“京兆就让……十五郎挂个名吧,他不就衙办事,京兆的事让宋奇先管起来。”宋奇的资历还不够当京兆尹的,权当磨炼。皇子挂名兼职京兆尹,也是常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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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梁玉心头一紧,说书人才开始背新章回,书场还没开呢,纪申就要走了?
吕娘子勉强开解道:“如今这个气候不冷不热,正合适,否则纪公与夫人都有年纪了,长途跋涉怎么受得了?”
梁玉小声道:“那咱们去送送?”
吕娘子也是想送的,低声道:“到时候送的人一定不少……”她们去了,像什么话呢?
梁玉道:“咱们先一天出城,去庄子上住一阵儿,我寻思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如今算是个‘犯官’,也不能张扬,恐怕带的东西也不多。咱们给他备几车?”
“唔,三娘要是有心,准备些实用又不打眼的东西吧。‘犯官’也是官,走官道、宿驿站。难的是路途艰辛与到了之后的水土不服。”
梁玉忽然站了起来:“边州!我记得还有个谁去了边州死在那里了的?他家一定知道情形。”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刘家!”
梁玉与刘家也算有些联系,先请刘湘湘代为说项,继而与刘洛洛见了个面。刘洛洛见面即拿出了一个单子来:“炼师要问的事情,湘姐都告诉我了,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了。先祖父有手札留下,家父已赠与纪公了。这里是要准备的东西,我家也还是‘犯官’,不敢公然相赠,炼师有心,便准备这单子上的东西赠与纪公吧。家父命我转告炼师,一定不要让‘四凶’知道了,别让他们有机会害到太子。”
刘洛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
梁玉道:“先采买!要快!然后咱们去城外庄子上避暑,离他们送别的长亭过个十里二十里的路边等他们路过。”
吕娘子道:“不错!”
梁玉只管使钱,吕娘子只管照着单子挑好货,一口气买了一车,拉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梁玉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又给装了半车粮食、半车咸肉,怕他们错过宿头,还给备了崭新的厚铺盖卷儿。乡下人出行的习惯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纪申离开前两天,梁玉就去了城外自己的田庄住下。纪申离开前一天,她早早起身在道边等着,是以错过了京城难得的满城寂静。钟声敲过,城门大开,四十坊不闻人语,连早点铺子都没有吆喝声,人人沉默。
纪申拖着两箱书、几卷铺盖、一点衣服,与夫人乘旧车,身后二子一侄并两个仆人,带着对酷吏的忧虑穿过了城门。
城外长亭无柳可折,却早已聚起了一堆人。萧司空亲自给他送行,黄赞与萧司空并立,二人身后乌压压一片人。纪申从容与众人举杯道别:“纪申教子不严,有负圣恩,万望诸位引以为戒。请戒骄戒躁,尽心竭力辅佐圣人。”
萧司空道:“纪公不须多言,我等明白。”
纪申深知,一旦逗留太久,这些人也会被酷吏惦记上,一杯饮罢,毫不迟疑地登车而去,头也不曾回。
纪夫人往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酷吏不得人心至此。”
“哎,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纪申抬手捞了一本册子来翻阅。
册子是一本手记,字写得虬劲有力又挥洒自如,很有点老辣的意味,正是刘洛洛对梁玉说的那个手札。刘尚书是病死在边州的,但是一路上没断了写日记,到边州也做了笔记。他出京的时候是一股正气在胸,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死在外面。凭家世、凭为太子争位,回来又是一条好汉,则出去就不能自甘堕落、哭哭啼啼的不干正事。边州又如何?照顾给它治理得安居乐业!
没想到死在了外面。
他死之后家里人收拾他的文集,将这个保留了下来,又被送到了纪申的手上。
车行不多久,车夫拉住了缰绳:“大人,有人。”
纪申扶着车框探出头来,前面的车队比他这要走上千里地的队伍还要壮观。当头一辆车,是京城常见的装饰款式,后面大车三辆,每辆都有人,又有六个骑士,人人骑一匹健马。
纪申道:“这又是什么人?”
待近了才认出来是梁玉。梁玉没穿道袍,一身普通少女该穿的衣服,身边吕娘子依旧是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梁玉什么话也没说,跳下车来深深一礼,作个手势。车夫、骑手都跳到地上,默默立地地梁玉的车边立好,将车与马都闪下。
纪申无奈地道:“这又是做什么?我的俸禄够养活自己的啦。”
梁玉道:“就当是……嗐,说那些矫情话干什么呢?纪公,我就是想送你,就是想你过得好些。就这样。”
纪申此生遇到过许多向他行贿的人,理直气壮丢下东西就跑的也有,年纪姑娘这么不讲理的还是头一个。不由笑了:“炼师有心,京城贫弱无依者尽有的,纪某暂且衣食无忧。”
梁玉摇头:“只要您到了那边,也跟在这边一样的行事。”说完,又是一礼,招一声,“走了!”
驾车带着仆从刮起一阵小凉风,跑了。
留下纪申一家人对着车马瞪眼,纪申展眉道:“那便收下!”指挥仆人去赶车,让侄子上马。纪夫人看了一回车,车里钉着一张纸,写明了清单,都是路上或是边州能用到的。纪夫人叹道:“她也有心的。”
纪申微笑不语,心道,人心可用,我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