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惭形秽,扶微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含了含他的耳垂,糯声道:“怎么了?还不高兴么?如此良辰美景,就为那一点点不圆满?”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她见他心事重重,轻啮了他一下,“你又不是不能,不过气盛罢了。我们都是第一次,又是在辎车上,难免心慌。”把他的脸掰转过来,同他额角相抵,“夫君,妾以后同你生死相连,你要记住了。”
他在她手上紧紧一握,不管怎么样,尘埃落定了,这份牵绊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割断,他心里明白,自当更加珍而重之。
宫城上的戍卫都在他麾下,因此进出禁中并不麻烦。只是到了东宫,全权交由少府接管,这么大的一辆辎车出入,询问总是需要的。
公车司马掌徼巡,看见远处的直道上有两盏灯笼伴随黑影而来,压刀站在路中央,抬手示意停车,扬声道:“宫城已闭,谁敢阑入?”只听见疏淡的一声“是孤”,到近前一看,才现是丞相。他慌忙拱手,“君侯今日怎么这么晚……”说着便顿下来,什么人能令丞相参乘,再追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丞相眉眼沉沉,并未答他的话。这时三出阙上有几人擎着火把前来,到了面前恭敬揖手参礼,上官照对司马公车道:“孙令请放行,这是主公下令召见的人。”
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天子近臣,公车令自然不敢再过问。丞相将车交到上官照手上,在雕花的车辕上轻轻敲了两下以示道别,辎车被驾进了阙楼,丝帷飘动,铁马轻响,他站在那里,等宫门阖上,才从东宫退了出来。
扈从在他入城的那刻就已经散了,他慢吞吞回到相府,想起她之前说起源娢请求赐婚的事,独自坐在灯前思量。
有夫妻之实,可真敢说啊!看来他之前试图将计就计,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推恩令出之后,他一直在冷眼旁观,她有了短暂的蛰伏,年前一段时间并没有任何动作。他本以为背后的人会自顾不暇,没想到元旦才过,又开始蠢蠢欲动。赐婚?是应当赐婚。他和少帝不反目,如何鼓动这些试图偷天的人浮出水面?
只是奇怪,如果她受命于人,他应当抓得住她的把柄。然而伏守的缇骑也好,安插在翁主府的门人也好,居然没有一个现她的破绽。她很安分,从来不见外人,也没有任何信件往来。每天的生活内容除了看书绣花,就是抚琴做鞋。
死而复生,他从来不相信。休沐的六天正好够他梳理清一些疑点,等到第七天进翁主府,将所有近前伺候的傅母和侍婢,全都打了出去。
源娢见他来,倒是很高兴的模样,亲自沏了茶,双手承托送到他面前。他跽坐在案后,也不兜圈子,“翁主正旦入禁中,可是请求陛下赐婚了?”
源娢道是,“妾在京城没有依靠,君即是妾的依靠。妾曾听说,上于朝堂询问过君,君说一切看妾的意思。妾料想君并不抵触与妾成婚,既然如此,何不求上降旨?妾等了君十一年,如今修成正果,君不高兴吗?”
其实他一向懒得和女人周旋,扶微已经是他的极限,便更没有多余的心情去应付这位所谓的故人了。
他脸上的神情孤高而疏远,垂眼将漆杯放在案上,曼声道:“我问过多次,翁主总不肯作答,令我很是困扰。如果翁主当真是源娢,应当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所以今日问你最后一次,多年来资助翁主的人,究竟是谁?”
源娢抬起眼,眼里一片荒寒,“君非要问出这人,到底是什么缘故?”
他笑了笑,“自然是报恩。翁主成了孤的夫人,孤怎么能够知恩而不图报呢。”
她抿唇不语,半晌才道:“娢父兄犯了重罪,是君侯一手处置的。那人和我阿翁素有交情,我告诉君侯事小,万一主上追究起来,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因此还请君侯见谅,妾不能说。”
他也不强求,点头道好,“不说便不说罢,明日上朝,我会当朝求陛下赐婚。但是从今往后,翁主再也不会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孤相信,守株待兔,总有一天能够等到那个人。实不瞒翁主,赐婚这种事,在孤看来仅是一道领而不办的诏命。比如大婚前翁主断手断脚,或是突然暴毙,也就全然不做数了。所以你究竟图什么呢?告诉我实情,我保你将来全身而退,如何?”他的手指在案上笃笃叩击着,不长不短的一声接着一声,令人不安。
她煞白了脸,“妾已经死过一次了,君欲令妾再死一次?”
他的回答很直接,“你原就不应当复生。不过你放心,孤也并非那么绝情,至多将你囚在云阳狱,让你永世不见天日罢了。云阳中关了太多来历不明的人,多一个你,没有人会去探究。你可以祈求神明保佑,两年之内朝野不要有什么变故,否则你的日子就难熬了。”
她听后倒退了好几步,“燕相如,你当真那么狠?”
他冷冷一哂,“长沙王一支数百人之众,说灭也就灭了,孤狠与不狠,翁主应当知道。”
她失控,终于尖叫起来,“你从不相信我是真的源娢,是不是?”
他站起身拂了拂袍裾,边走边道:“今日起,翁主闭门谢客,对外称病。”
她僵硬地追了两步,“妾已及笄,谨奉琅干致燕君。算前言,莫轻负……”她站住脚,看见他诧异回,凄凉笑道,“源娢人在,琅干可还在?”
他心头凉,可是到了这步,真和假,已经不重要了。
他迈出翁主府,沉重的府门轰然一声阖上,把一切凡尘俗事都隔断。
节后的第一个朝会,举行得尤其盛大。改元加之天子亲政,预示着全新的开始。王座背后的黑底银钩纹髹漆长屏,衬托着天子庄重的眉眼,愈显出不同于往日的王者气象。
少帝端坐上,语调舒缓,“年前朕与诸君所议,令王推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的政命,已如数实行了。节下大司农及宗正卿、大鸿胪等陈本上奏,藩国始分,需朝廷为侯国命名,数量之庞巨,史无前例。”她顿了一下,目光穿过冕旒前垂挂的十二道白玉珠串,落在群臣席的丞相身上,“譬如汉中,汉王有‘六’子……”
她把那个“六”咬得很重,丞相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十分难堪地摸了摸鼻梁。
“需分封‘六’位列侯……”
丞相赶在脸红之前,一手摁住了两边的太阳穴。
上半张脸都挡起来了,看不见表情,不要紧,少帝还是觉得心情很好。她将手里的奏牍放在长案上,含笑道:“侯国隶于郡,地位与县相当,却直属朝廷监管,管制不力,便是朝廷的错漏。朕欲派遣官员持节巡视州郡,这件事……”微倾了下身子,“还需相父经办。”
丞相不得不执起笏板一揖,“诺。”
她坐回去,倚着凭几又道:“朕记得上年秋,议过有关北地新置一郡的事。乌桓扰攘,常年犯我边陲,年下又有一场战事,虽迅速平息,然死伤近四千人,令朕寝食不安。北地戍防亟待加强,如今冰雪消融,由御史大夫出使承办。另命中郎将卫广随行,听令御史,务要将此事圆满办成。”
御史大夫心里明白,明升暗降的把戏开始了,古来臣属和天子为敌,有几个有好下场?现在是他们遣往鸟不拉屎的地方,远远避开或者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但是丞相呢?这么大个钉子戳得少帝眼皮子都合不上,不拔了,那才真是有染。
起身领命吧,御史大夫答得铿锵而心甘情愿,“臣粉身碎骨,必不辱主上使命。”
少帝颔,今天的要务该说的大抵也说完了,她松散地拍了拍凭几,“诸君可还有事回禀?”
丞相适时起身长揖,“臣有一事。臣与柴桑翁主蒙主上垂询,昨日臣问翁主心意,翁主已经应允了,因此求陛下恩旨,赐臣与翁主完婚。”
少帝愣了一下,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来,转而问丞相:“相父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好令尚书台朕诏命。”
丞相垂思量,“婚姻是人生大事,臣要时间好好筹办。以半年为期吧,求陛下恩准。”
少帝道好,“如相父所愿,就以半年为期。”
丞相鞠身谢恩,扶微暗里喋喋抱怨,自己的男人,被自己下旨送给别人了,滋味还真是不一般。但很快她又庆幸,这个婚指得正是时候,因为坊间开始流传她最不想听到的谣言——“雌凰雌凰入德阳”。
该来的终究会来,之前一直如履薄冰,未知让人心慌。一旦真正面对,她反而能够平静,知道自己接下去应当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