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忙到深夜,雷远才稍稍消停。
当晚他留了辛彬和周虎等人,在院中稍稍饮酒庆贺。
周虎喝得多了,又哭又笑地道:“宗主没有孩子的时候,总觉得还是小郎君。现在有了孩儿,这才像宗主的样子!只盼小公子长大以后,便如宗主这般英武!”
雷远笑着劝他再饮一杯。
他半倚着软榻,抬头望天。天上繁星点点,与太守府中各处点燃的灯烛交相辉映。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这么眺望天空,是在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那时雷远与兄长雷脩、邓铜、丁立等人拦截曹军派往合肥援助的骑队,一战击溃张喜所部的铁骑千余,直杀得曹军尸横遍野。那一晚,兄长和邓铜、丁立等人都很愉快,觉得定能扶助吴侯夺取江淮,为自家赢得刺史、将军的官位。
结果呢?
随着政权的愈强盛,曾经掌控地方的豪强陆续都受压制。宗族的实力与政权相比,终究不值一提。再怎么看似强盛,难经风吹雨打。
当日的庐江雷氏和淮南豪右联盟,便是如此失败的。
现在如何?
对辛彬、周虎这样的宗族旧人来说,雷远有了孩子,宗族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下一任族长,以雷远为核心的小团体,也有了日后效忠的对象,这自然是喜事。
站在雷远的角度,他固然喜悦,又额外感觉到了沉重的责任,感觉到了对未来的迷茫。
从江淮回来以后,他清楚自己的声望愈来愈高,力量也迟早会随之而愈来愈强,他却反而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他也清楚,如眼前这等宗族势力庞大,几乎自成派系的地方强豪地位,未必能长期为政权所容。
哪怕当日玄德公曾经亲口允诺。
雷远非常敬佩如今主政荆益的大人物们。在他的眼中,这些人无愧于后世的传颂,的的确确都是怀抱大志、力图重建清平世界的英雄。
可地方和中枢的关系,既不取决于地方的忠诚与否,也不是中枢某个人的决断。这是大局所迫。
此前数年,雷远对此并不太忧虑。他一度抱着徐徐经营,不问外事,待“天下有变”再作区处的想法。
这是因为他自信掌握历史的走向,觉得刘备集团作为鼎足之一,迟早会需要这样一股强大势力来稳定荆州,乃至支撑政权。到那时候,只怕成都方面唯恐雷远的力量不够强盛,更断然没有压制的能力。
然而,这回往江淮走了一圈回来,他眼看着局势渐渐与自己的记忆不同了。玄德公的力量比雷远预想的要强盛得多。某些事会不会生,他便没有绝对的把握。
既如此,庐江雷氏这个豪武宗族,身在玄德公的政权之中,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总不见得自家解除武力,去朝中做个高官?雷远微微摇头。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也不愿意放弃手中已经掌握的力量。
无论合作、妥协、退让抑或斗争,雷远本人都不畏惧。两世为人,他从一个普通蚁民,做到颇具势力的军政领,经历了很多。至少,眼界和胆量已经练出来了。
可今天,当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他忍不住想:
这个孩子以后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吗?我能给他一个美好的人生吗?
这时候辛彬正在盘算今日收到的贺礼,他对雷远道:“孟子度已经知道宗主得子,他说,回到秭归后,会备上贺礼。对了,另外他还请宗主务必拨冗,看一看副军中郎将的信。”
雷远收回纷乱思绪。
刘封的这份信如此重要,以至于孟达如此郑重地提起?
他掏了掏袖子,才想起书信被放在书房了,于是让李贞去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