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郑萱赶到港口时,“星洲号”已经驶离码头,进入了黄浦江主航道,码头上送别亲友的人群开始络绎散去。
郑萱呆呆遥望越行越远的豪华邮轮,晶莹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心中泛起阵阵无法言喻的愧疚和隐痛,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为何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期盼与哀伤,但她隐隐预感到,自己失去了原本毫不在意如今却倍感珍贵的亲情,失去了一个原本毫不珍惜如今却让她万般挂念的人。
直到看不见轮船的影子,郑萱才悄悄擦去泪痕,打开手中捏得皱的信封,细细阅读,薄薄一张信笺尚未读完,苦涩的泪水再次无法抑制的流淌下来。
“星洲号”上的郑毅,根本就不知道郑萱会赶来送别,也没有功夫和别的旅客一样站在甲板上船舷上欣赏江岸的美景,他正在和“星洲号”大副和两位侍应生严肃交涉,要求他们给出合理解释,否则绝不让出属于自己的头等舱铺位。
郑毅熟练的英语和迥异寻常国人的凛然气质,令年轻的英国大副头疼不已,两位香港籍的侍者也彻底老实了,看到顾虑重重不敢再得罪郑毅的英国大副转身去找船长,两位香港籍侍者略微松了口气,退到吧台一侧低声嘀咕起来,猜测郑毅很可能是国内某个显赫家族的公子,而且一定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翘楚。
大胡子船长很快跟随年轻大副一同到来,主动伸手与郑毅握了握,上下打量郑毅并低声解释:
“尊敬的先生,由于我们的领事馆的官员与贵国一位将军及其家人忽然登船,我们不得不按照相关规定作出调整,对此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将安排你住进大副的舱室,并酌情补偿你的损失。”
郑毅知道此事已无法改变,与其不依不饶最终得不偿失,不如退一步接受安排,于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吧,我接受,谢谢阁下周到的安排。”
船长露出笑容,叮嘱大副几句便告辞离去。
大副礼貌地请郑毅跟上,左拐右拐来到驾驶舱下方的休息舱,替郑毅放好皮箱,指了指狭窄舱室的上铺:“你睡上面吧,等会儿我和警卫以及船员们打个招呼,在抵达广州港之前,所有人都不会阻拦你。”
“谢谢你,巴特。”郑毅露出了微笑。
巴特猜想郑毅是从自己与船长的对话中得知自己的名字,笑了笑欣然伸出手来:“我叫巴特.佛雷斯特,利物浦人,半年前从英国皇家海军退役,目前担任‘星洲号’大副。”
“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郑毅,中国武汉人,我很喜欢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其次是有兵工厂之称的阿森纳足球俱乐部。”郑毅握着巴特的手随口就来。
巴特惊讶不已,没想到遥远的中国竟然有人喜欢自己钟爱的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哦!我的上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踢过我们的英式足球吗?在场上喜欢什么位置?”
尽管郑毅不是资深球迷,但学生时代他除了围棋之外,还喜欢对抗性强的足球和篮球,所以,巴特只要不问他喜欢如今利物浦队的哪一位球星就难不倒他。
于是郑毅亮出自己的半桶水足球知识,与兴致盎然的巴特大谈特谈足球战术,十分钟不到就以“全攻全守”和“防守反击”等先进战术把巴特忽悠瘸了,直到有船员来叫巴特,这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出了舱门还不忘记晚上请郑毅喝一杯。
百般无聊的郑毅拿出临行前购买的英文版《战争论》开始细读,两个小时后觉得有些气闷,于是离开舱室前往上层酒吧,要了杯啤酒,慢慢欣赏坐满四周的中外旅客。
喝下半杯啤酒,郑毅才现吧台里的酒保是上船时接待自己的两位香港侍者之一,于是笑了笑,用国语问道:“伙计,再来一杯,顺便请问一下,左侧靠舷窗那桌是何方贵人?”
年轻消瘦却颇为秀气的香港侍者望了一眼那桌客人,给郑毅斟上杯啤酒,然后微微靠近,小声道:
“你和另一位先生的头等舱位就是让给他们的……那位卷毛的英国人是上海英国领事馆武官怀特少校,经常坐我们这艘船,他对面那位五十多岁的国人更厉害,是粤军中将师长郑允琦将军。”
“这位郑将军不但身经百战,还是孙大炮最欣赏的猛将,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子听口音是江浙人,估计不是郑将军的小妾就是情人。”
郑毅再次观察片刻,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么断定那个漂亮的女子是郑将军的小妾或情人?也许是郑将军的晚辈吧?”
年轻的侍者不屑地白了郑毅一眼:“报纸上说郑将军一妻四妾,只有三个女儿,都嫁进省港两地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哪里还有这样的妖精晚辈?省港两地谁不知道郑将军生性好色?”
“而且上船的时候,我亲耳听到他们和船长的对话,郑将军介绍说,那女的是广州军政府的官员,他们的行李还是我送进头等舱的呢。”
郑毅再看一眼坐在一起亲昵拉着手的郑允琦二人,隐约记得自己为舱位吵闹的时候,这两人就在边上不远处,似乎那女的还鄙夷地瞪了自己一眼,不由得摇头苦笑一下,转向年轻的侍者慷慨地说道:“谢谢你伙计,我请你喝一杯,喜欢什么自己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