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从一只苍蝇,增加到了一万只苍蝇,钻进了方道士的耳朵里面,钻进了方道士的脑子里面。方道士呼呼大喘,方道士红着眼睛,方道士用两只手死死堵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可是没用。那念的不是经,是咒,方道士几乎已经都要给他咒死了,空闻方丈仍然不知疲倦诲人不倦地念着念着念着,似乎永无止境:
起先是:“嗡————————————”
此时是:“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就是这种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方道士哭道:“大师,你就不要念了,我求求你……”
在ri上三竿的时候,在方道士吐血濒死之时,空闻终于不念了,只一句话,令方道士诈尸而起彻底还阳:“其实我要说的,不过一句话。”一句话?哪一句话?方道士还没有失去理智,便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这老和尚,有话不早说!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么,害得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说你说——”
空悲口出一谒:“讲经不是讲,说法不是说,听的不是你,说的不是我。”
方道士傻掉。
空悲吃过饭,空悲喝过茶:“禅机,可得?”
方道士沉默了很久。
如果说不得,他就会一直讲下去,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如果说得,得了什么?
当然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得也得:“大师说的是,方殷明白了!”
当下口出一谒:“讲经只是讲,说法只是说,佛祖拈花笑,因法不可说。”
果然!
空闻微笑,面se嘉许:“得清静心,证见菩提,且听——”
方道士心丧yu死!
无论说得,或说不得,空悲都会讲下去的。
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一次,空闻整整讲了一天一夜,终使得方道士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彻底熄灭。方道士曾经以为对面的是一个老掉了牙,jing力衰退的和尚,但空悲以口若悬河的语气姿态与神采飞扬的jing神面貌告诉了方道士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老而弥坚!正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自那里没完没了不停地讲不停的说,方道士便就有心不听也是——
现在方道士终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耳朵面里脑子里面与心脏里面都是一种感觉。
“————————————————————————————————――”
方道士直挺挺躺在床上,面无人se,气若游丝。
起先,方道士不是这样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方道士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忍无可忍之下自是奋起抗争,怒而迎击!不说据理力争,那是战天斗地!不说声嘶力竭,那是歇斯底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到头一样没脾气,空闻不理他,空闻自顾自,没完没了没完带散不停不停不停地说——
现在是:“大师,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方道士气若游丝地说:“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我还不想死。”
“对了。”方道士绝望地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不比了,我也不要去见无禅了,你就行行好,放过我罢,我做鬼也要谢谢你。”
空闻笑了,慈祥地笑了:“其实我要讲的,不过一个道理。”
“……”
“左也道理,右也道理,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
“道理,可得?”
“得了,得了罢你!”
“得与不得,只在一笔。”空悲取出一张纸,空悲取出一支笔:“纸有正反,譬如道理,妙笔生花,譬如禅机,你要画出一样事物,明ri方能与我说禅论道。”
又是一个难题。
这一关果然不好过,要见无禅真正是难如登天,怪不得花和尚说,难!难!难!
但使空闻闭上嘴,方道士是别无所求:“画什么?”
“驴?”方殷愕然道。
“驴。”空悲微笑道。
方道士,就是和驴有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头驴,绝不好画。
“你画一头驴,须一笔而成,须正看是驴反看是驴前看后看是驴,上上下下横竖左右是驴,须会叫唤,能为人骑——”空悲不再啰嗦,说一句,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若你画不出来,此事休得再提。”
这一天,方道士没有出屋。
方道士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地在屋里转悠,只为画驴。
那样的一头驴,他会画出来么?
……
“他会画出来的。”灵秀笑道:“论禅,他道行尚浅,论驴,他拿手着了。”
“缘法,缘法。”空闻喝一口茶,叹道:“此人天资聪颖,实为空闻平生仅见!”
“师父,我去看看他。”灵秀打个哈欠,斜倚榻上:“说不定,他已经画出来了。”
“不必,不必。”空闻稳如泰山,八风不动:“若他画出驴来,此时该叫唤了——”
“嗯啊!嗯啊!”一头驴一头闯进屋:“哈哈!嗯啊!”
“画呢?”“纸上。”
“纸呢?”“肚里!”
“驴呢?”“这里!”
“人呢?”
人驴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