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苍穹铺满了广袤无垠的星空瀚海,像极了幽深浩博的壮美画卷。()半轮亮月洒下明丽的光芒,映照着夜幕下这片斜倚山脚的孤村,风摇影动,却也为这燥热的夜晚轻送来一抹凉意。
这是个偏狭而不荒僻的孤村,所谓偏狭,是因为这村落处于重山环抱之间,无径可通,无路可觅,如果不是从西北角那块险脊的山梁直翻而下,那就根本无从发现这片村落的存在;而所谓不荒僻,那却是因为这片村落并不像寻常穷乡僻壤的荒贫之境,大多数的房屋都由完好的土石搭建,又以茅草为顶,里进院落分明,分外透着股别致清雅的意味。
村落中已是灯火全无,鸡犬不闻,只听得周遭山林间夏虫雎雎低鸣,枝叶娑娑为音,夜se已深,然而有一股几乎与夜se混为一体的黑se气流却正从那块险脊的山梁上侵溢而过,好像一团幽幽暗暗的烟雾缓缓将山梁笼罩。
黑烟刚一过山梁便即停止了流动,在原地氤氲盘旋了片刻,渐渐凝化作了一个体格高瘦的人影。借着月光,可以看清楚这人影面白无须,却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只是这年轻人一身高髻宽袍,峨冠博带的装束,倒像是个先秦时节的古人一般。
古怪的年轻人甫一露出身形,便仰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细长的眉毛随之微微耸动,少顷,又轻轻点了点头,在山梁上的巨石旁俯下身子,直视着远处那片因陷入沉睡而显得分外宁谧的山村,目光炯炯,眼瞳忽而掠过几道暗绿se的诡异光芒。
他叫慕萤,名字颇为雅致,其实不过是飞蛾崇慕光亮的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身为妖灵者,在成jing化人之后,总喜欢像凡夫俗子般给自己起一个好听点的名字,当然,这名字究竟是不是真好听,便完全是因人而异了。慕萤本是齐鲁山野间的一只飞蛾,偏偏得道之际,因贪恋灯盏光华,多附于一位隐居大儒的书院之中,耳濡目染之下,却也颇通了些文墨经纶,故而最终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来,对于此,慕萤还是非常满意的,比之同族侪辈那些只知道吃人肉的蠢货们,自己仿佛天生就多了几分飘逸不群的潇洒和智珠在握的清奇。
然而妖好像也跟人一样,懂的多了,烦恼也就多了,慕萤一直有种生不逢时的感慨。其实过去在族中,自己也有过机会,那位最喜欢人间典籍的守护神大人,因为知道他多具文墨天赋,也曾召见了来,原是几句问答之下,颇得了那位守护神大人的欢喜,慕萤兴奋之下又多说了几句成jing时的经历,结果守护神大人在听说他在炼化横骨的当天,就把那位书院中的隐居大儒生吃了之后,顿时怫然不悦,说了句什么:“你得道之际,多承此人教义,故有此通文之资。你与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生食己师,狠虐残毒,非为天道也!”
莫名其妙,自己是血灵道的修行,吃了那大儒,还不是觉得那大儒的灵知jing髓便能尽数转到了自己身上?与什么师不师徒不徒有甚关系?又和那什么全无理喻的天道有甚关系?慕萤反正是没怎么听明白,但也知道从此守护神大人便再没有召见过自己,而自己通过这途径以为进身之阶,从而得以在虻山垫定自己地位的想法也变得遥遥无期了。
等到守护神谋逆弑王的罪行被揭发,慕萤顿时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大力将军这许多奇言怪论的,敢情是早就生了离悖之心,存了颠覆吾族的念头,怪道自己这么个心思玲珑的不俗妖灵不得重用呢。()
话是这样说,然而新的骐骥王即位之后,慕萤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虻山四灵倒是都得了提拔,便是那些个不知是哪里野路数成jing的妖灵们也被冠以异灵军的名头,以后进之身倒成了骐骥王器重的股肱之臣。可自己呢?相从虻山于势微之际,大力将作乱之ri,自己也是头几个敢于冲上高台的人物,却全没得个新王的另眼相看。到末了,还是那苍狼嗷月士看自己嗅觉灵敏的份上,给他安排了个袭风众里的小小斥候职司,一想到这里,慕萤便是一阵阵不甘不忿的怨怼。他现在就像个眼高手低,满腹牢sao的穷酸书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施展抱负,和天下间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众多士子文人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数千年厉兵秣马,终于到了虻山一族征伐天下的时候,骐骥王的大灵征讨令已下,全面肃清虻山地界内所有异族妖灵,这是杀伐乱世的开始,并且矛头直指势不两立的阒水一族。
慕萤所在的虻山袭风众应该算是成绩斐然的,那隶属阒水的撷芬庄和颍水野寨两处,最终都被嗷月士率领袭风众剿灭,在与异灵军的比较中更是大大的抢了风头。可是这些都和慕萤没有关系,他是斥候,专司打探讯报,却总轮不上真刀真枪的杀戮,因此他也没有战功,对于一心向上爬的慕萤来说,这简直是令他yu哭无泪的痛事。
所以,他仍然还是一个虻山的小人物,一个不为族众所知,庸庸碌碌,无足轻重,只能蝇营狗苟的打着自己扬名立万的如意算盘的小人物。
好在,对于自己的斥候职司,慕萤总还算是恪尽职守的,就在这次例行的巡哨虻山边境的探事行动中,孤身出巡的慕萤意外的发现了一丝阒水的气息,就在这里,这个隐于深山中,本该是人类聚居的村落之中。
慕萤不是普通的飞蛾,而是飞蛾族群中对于气息异常敏感的一个种类,当然,身为飞蛾时,这是为了雌雄交配的一种天xing使然,只是在成jing化人后这个习xing得以完美的保留下来,并且对于阒水一族的气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只是现在的这股气息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如果不是夏夜晚风恰好顺着方向的轻徐吹送,恐怕自己也着实难以察觉。
侥幸的是,自己终是嗅出味儿来了,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总要来探看一下的,何以在阒水撷芬庄和颍水野寨两大前哨尽数被歼的时节,竟还有阒水小妖在虻山界内留存?还藏的这般隐秘?
只是他现在停下,并不是因为他特别的小心谨慎,而是在越来越接近那片村落的时候,他又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这是腥臭中带着罡戾的气味,在鼻端轻轻拂过,这是妖灵涣散前遗留迁延而产生的味道,也就是说,这里有妖灵死去过,又或者……这里有杀死过妖灵的人存在?
慕萤虽然是小人物,但他认为自己要比大部分的同族要聪明得多,而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轻身犯险,他只是在做进一步的确认,疑点一、这股戾气究竟是不是属于杀死过妖灵的人的;疑点二、戾气与阒水慕枫道之气皆在一处,又说明什么?疑点三、为何这戾气和那阒水慕枫道之气都是这般渺渺淡淡,轻微的难以捉摸?
思忖盘桓了半晌,慕萤最终还是决定,再欺近些探查一番,解开这些令人索解的疑点。慕萤不再犹豫了,周身的黑se气流再复盘旋,背后的衣袍张开,赫然变成了一对张开的蛾翅。
蛾翅嗡嗡拍动,便待飞去,也就在这一瞬间,慕萤的眼角一带,心中突的一震,裹住身形的黑烟倏的消散,那对背后的蛾翅也悄然没入了衣袍之中,目光中满是惊疑之se,紧紧盯着山梁巨石的上方。
山梁巨石上躺着一个魁梧的身形,奇哉怪也,怎么刚才没有发现?又出现的如此毫无征兆?以自己异常灵敏的嗅觉感知都没有察觉出丝毫异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慕萤狠狠的霎了霎眼,确认这一幕并不是幻觉,稍稍平复下了犹自震悸的心神,这才看清了那个魁梧身形的面貌。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的粗壮大汉,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直直的盯着天际的朗月,嘴里叼着根长草,好像是百无聊赖的嚼着乱晃,颌下一片青虚虚的胡茬,身上却是阔衽短襟的宽衫,衽口敞开着,露出了胸前黑黢黢的茸毛。整个身形平躺在巨石上,还很舒服的翘起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