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实而告,才是正道至理,何必诸多顾忌。”桓大司马忽然叹了一声,“你看羽媚便不像你,一俟被救回,便携伏魔之士返吾府中细述此事。”也许是想到了那之后曾掀起的纷变惊澜,也许是想到了莫羽媚的香消玉殒,桓大司马一时陷入了默然追思之中。
庞璞全不知情,只是小心的低垂着头,等待着大司马接下来的问话。
大司马只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多了一丝刚毅:“而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是有幕后主谋的?这种想法无论是羽媚,还是那个护送她回来的乾家神人,似乎都没有提及。”
“凡事必有因果,食人的鬼窟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小人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谁的得益最大谁便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庞璞正要娓娓道来,伊貉终于忍不住插嘴:“桓公,还要请问,那夏侯先生之事……”在一开始,伊貉就说过了关于对夏侯通的疑虑,然而桓大司马一直未置可否,此事才是当下之重。
桓大司马却根本没有现出任何惊诧意外的神情,淡淡的瞥了伊貉一眼,用惯常雍然的语调说道:“这件事你处置甚当,嗯,那支征讨东胡鬼军的人马已经回到城里了吧?如果夏侯大子真的像你们怀疑的那样,那就交给这队人马去对付……尽量捉活的,吾来亲口问他。”
“诺!”伊貉没有丝毫拖延,当即领命而去,整座寝宫里只剩下大司马和庞璞两人。
“吾常言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然而就是你们的这桩变故之后,越来越多妖异之事纷至沓来,简直不可想象,你看,便连吾刚提拨的一个江湖好汉,也有了妖邪的嫌疑。”
“他应该就是妖邪。”庞璞接口道,引来桓大司马对他的良久注视。
“你和过去确实不太一样了,邪鹜,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见到你安然归来,足慰吾怀,说说吧,你怀疑的那个幕后黑手。”桓大司马做了个看座的手势,自己则意态闲然的斜倚在床榻之中,榻前桌案上那册古旧的书卷正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不住翻页。
庞璞并没有注意到这册书卷,也没有按照大司马的手势席地而坐,他只是将身形前倾,好像是在弯腰鞠躬:“小人多日查证,可以确定正是那韶岭殷家指使凶鬼作恶。”
“有意思,一个失宠衰落的家族却和那种东西有着不可告人的阴私,回朝之后,首先便拿这殷家开刀,只要出示他们与恶鬼暗通的证据,吾看哪个世家大族能保住他!”
庞璞在往这里来的路上,就已经打定主意,让大司马去对付殷家,这远比自己势单力孤的复仇要划算得多,而大司马也不是过去的大司马了,不仅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便连听说殷家与恶鬼勾结这种匪夷所思的情事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话说回来,有证据吗?”桓大司马的语气轻轻一顿,威毅的双眸盯在庞璞脸上。
“目前还没有可以公示的证据,不过,也许把那位夏侯先生抓回来的时候就有了。”
大司马又是一奇,怎么风牛马不相及的墨家大子夏侯通和韶岭殷家竟也有了关系?庞璞接下来的话正好解开了这个疑惑:“小人前番看到,那个夏侯先生曾与殷家公子密谈。似是故交旧识。”
※※※
夏侯通纵影遁身,直到接近了军营大帐的时候才现出身形,大寨前把守的军校自是毫无疑虑,向夏侯通微微躬身,看着他泰然自若的走入军寨之中。
刁斗声声,已经到了夜半子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夏侯通抬眼望向天际时,却觉得那轮明月和先前并无不同。
按说,在身份引起怀疑的当下,他应该谨慎而行,至少也该观察一下之后的情势,可他认为自己是大司马驾前新晋的红人,又刚刚立下了那样卓著的功勋,即便自己或许多少露出了些本不该出现的破绽,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赤墨虎师邓禹子,还有他那个后出现的师弟,至少在大司马面前无疑显得人微言轻,就算那个师弟似乎和大司马府的剑客们有些故旧之情,但自己可是堂堂祀陵都尉和威虏将军,更何况自己也曾与他们有过并肩御敌的同袍之谊,用屁股想想也知道那些大司马府的剑客们会站在哪一边。当然,来日在伊貉面前,自己也有足够冠冕的说词来解释他悄无声息间溜走的身法,好像很久以前,自己就说过为了克制妖魔,是从墨家古籍上学了不少神奇本领的吧?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绝妙的伏笔。
一种大计将成的得意,使他疏于推敲其间的关窍,他也没有去仔细思考那位邓禹子师弟的身份,如果他弄清楚此人竟是曾经大司马府十三大剑客之一,或许就不会这样的漫不经意了。大司马或许不是从善如流的脾性,但对于自己心腹的建言总是会认真辨析的。
掀开军帐的门帘,暖暖的灯火之光把夏侯通面上照得通红,几位墨家剑士早已围拢上来,胖胖的颜蚝一脸关切:“师兄,那两位公子小姐找师兄究竟所为何事?”
夏侯通哈哈一笑:“就是来攀络示好,他们的家族在朝中失势,却是想通过我搭上大司马的这条线。”
其实夏侯通只是一个刚刚得以晋升的杂号将军,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显赫家世,那些真正想要攀龙附凤的士族子弟没理由去找他这样的门路,不过久在中原的墨家剑士也对江南世家所知并不详细,对这个并不高明的由头也没有任何疑心。
一副黑黢黢发着油光的铠甲置在夏侯通的床铺上,边上还放着一套银闪闪的裲裆衫,颜蚝双手又递过一个印信号牌:“这是适才送来的,将军甲胄和都尉印信。却是奇怪,师兄既然做了将军,为何还给师兄一个都尉的职位?这祀陵都尉又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桓大人的栽培抬举,待明日面见大司马时,我来问问。”夏侯通结果印信,这是个方方正正的玉牌,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螭虎纹饰,正中一个显眼的桓字。
看到夏侯通颇有些喜不自胜的样子,颜蚝想了想,倒底还是用一种很诚恳的语气说道:“师兄,我等相助大司马,原意是为了解救百姓,驱除胡虏,以墨家门规来说,本是不得接受朝廷的官爵的,师兄是不是……”
夏侯通脸一沉:“我自省得,这不是桓大人突然封赏么?我怎么办?难道当众拂了大司马的好意?且随大司马还朝,略过些时日,我再向大司马辞官,这也不突兀。”
颜蚝见大子师兄不悦,微微欠身,却也不多赘言了,几位墨家师兄弟闲话了一会儿,便待吹灯睡觉,忽闻帐外脚步声窸窣,隐隐有金铁之音,颜蚝弹身而起,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便听有人大声喊道:“大司马有令,命夏侯将军即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