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跟自己一样,也属于大魏朝的高阶武官阶层——发现了这个事实,李赤眉感觉好受多了。这是种很微妙的心态,虽然同样是被迫屈服,但向一个跟自己地位相当的朝廷武将低头,和向一个粗鄙的小兵低头,这两者的心理感受绝对是不同的。
李赤眉抱拳道:“某正是李赤眉,这位金吾卫的武官请了,阁下武艺高强,以一胜众,在下甚是佩服。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在金吾卫中担任何官何职?”
孟聚抱拳回礼,沉闷的声音从覆面后传来:“某家无名小卒而已,不敢当李帅垂询。李帅找我有事?咱们都是军汉,现在大家又是敌非友,不兴唠叨,李帅有事就直说了吧。”
“好,阁下快人快语,果然是豪爽汉子那某家就直说了,请问,我军的拓跋寒都督,他是否落在贵军手上了?”
孟聚微微错愕:“你说什么?拓跋寒都督?”
“正是。我军主帅,拓跋寒都督在昨晚混战中失踪,至今不知所向。所以,某家烦劳阁下请问一声,他是否被贵部俘获?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孟聚狐疑地盯着李赤眉,目光中流露出诧异——战阵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拓跋寒是死是活,或许你们边军是很关心,但这关我鸟事?作为敌人,就算我知道拓跋寒的下落,可我干嘛要告诉你?
看出孟聚的意思,李赤眉赶紧补充道:“阁下如能将拓跋寒都督交还我方,我们必有重酬答谢”——这个,就是李赤眉苦思冥想半天之后得出的妙计了。打不得,退不得,走不得,再没别的办法了,剩下的路,只有跟敌人和谈一条。
倘若是别的情况下,边军将领胆敢擅自跟金吾卫私下接触谈判,回去拓跋雄非把他整出屎来不可。但李赤眉却不担心这个,因为他有着绝好的理由——元帅的亲人、拓跋寒都督下落不明,我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与金吾卫那帮贼子周旋接触,这是对元帅的真正忠诚啊。元帅为了自己儿子,肯定也不会怪责李赤眉擅作主张的,只会夸他当机立断应对得当。
有了这个理由,李赤眉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我是为了元帅的亲人才如此忍辱负重,难道你还以为我们整整一旅兵马真怕了一个孤身的铠斗士吗?那真是笑话了——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这样想,大家只当李赤眉是投鼠忌器,顾忌到拓跋寒的生命安全才不得不与金吾卫委以虚蛇。
至于说谈判能不能救回拓跋寒,李赤眉反倒不在乎了。如果金吾卫肯把人活着交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李赤眉估计,除非他们脑子吃错药了才会这么做;
更大的可能,是金吾卫那边拒不交人——那倒也无妨,李赤眉同样可以说自己确实尽力营救拓跋寒了,回去以后也算有个交代了,现在也可以撤军走人了。
当然了,李赤眉暗地里打的小算盘,孟聚是不可能猜出的。他在认真地考虑着李赤眉的提议,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重酬答谢?”孟聚问:“李帅,你们边军,能拿出什么来答谢呢?”
听孟聚没有一口拒绝,李赤眉立即激动起来:有门搞不好拓跋寒还真在他们手上?
“阁下,这个好商量。只要贵军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你们要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孟聚想说:“可我没啥想要的。”但话没出口,他的目光扫过远方那座灰褐色的城池,灵机一动,出口的话变成了:“什么都可以谈?金城也可以吗?”
“金城?”
“对,你们把金城还给我们,我们就把拓跋寒还给你们。”
李赤眉一下愣住了。他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要救回拓跋寒,花费点金银赎金,这倒无所谓,拓跋元帅再吝啬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小气的,但金城……这个麻烦就大了。
作为边军的高级将领,李赤眉很清楚金城的重要意义,这可是打开慕容家防线的突破口,甚至可以说是边军集团通往胜利之路的保证。为了拿下金城,边军损折了三千多战兵,两百多架斗铠,可谓代价惨重,自己真敢擅自把它交换的话,元帅搞不好真要杀人的。
但就此放弃拓跋寒?那也不行,明知元帅亲人失陷敌手,你居然不尽力援救?这个罪名压下来,分量却也是不轻的。
李赤眉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老子只负责尽力谈,回去只管把结果报上去。至于肯不肯交金城来换拓跋寒这废物,由上面的大佬们来定,那可不关老子的事,老子今天能脱身就行。
打定了主意,李赤眉很郑重地点头:“只要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什么都是可商量的。”
“李帅,要把金城交出来,只怕你办不到吧?”
反正已经打定了麻烦上交的主意,李赤眉也不怕信口开河:“阁下有所不知,金城驻军以拓跋寒都督为首,还有四位旅帅。但其余各位旅帅都在昨晚阵亡了,拓跋都督也是下落不明。所以,眼下的金城兵马,以我为首,这件事我能做主。
倒是阁下,你说拓跋寒都督在贵军手上,可有什么证据吗?”
孟聚注视他片刻,点头道:“好。李帅,你和你的部下在这边稍候,我去拿证据就回。”说罢,没等李赤眉反应,他转身又走进了树林中。
向着来路方向,孟聚在林中飞快地奔驰着,快得象一道闪电。他心急如焚,已顾不得潜藏身影了,三四里路的功夫,不到顷刻间就奔到了。
部下们看到孟镇督突然回来,都是惊喜,纷纷围了上来,没等他们发问,孟聚已经先开口了:“别说话,听我说——方才我们抓到的那名铠斗士,他现在在哪里了?”
镇督刚回来就突然说起这个,部下们迷糊了:“镇督,您说的谁啊?”
“就是特别能跑的那铠斗士,我们追了十几里路,最后才在林外草地上把他活抓的那家伙我记得,他那身斗铠镶金嵌玉的,很精致的,该是个要紧的人物王虎,我记得,是你的人抓了他吧?快带他来给我看看,我要亲自审问。”
于是,王虎奔过去,带回来了那名铠斗士俘虏……的首级。
在孟聚愤怒的注视下,这胡汉混血的军官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这个,镇督,您也知道的,我们一路追杀过来,压根没时间收容俘虏……所以……我就果断行事了。”
“胡扯道上没空收容俘虏还可以这样说,可他是最后一个了,完全可以活抓他了”
“可是,大伙都杀得顺手了……”
对上这样的部下,孟聚还能说什么呢?
他派人去查验了尸身,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穿着镶金嵌玉华贵斗铠的铠斗士果然就是怀朔都督拓跋寒,在他的尸身上已经搜出了将领的腰牌、令箭和几封往来信函,孟聚也没功夫细看,但看信封就知道是写给拓跋寒本人的。
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取金城的大好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从指边溜走,孟聚只能徒呼运气太差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恶狠狠地盯着王虎,然后把他好一通臭骂,骂得痛快又淋漓。
王虎被骂得一头雾水,众将也同样迷糊:杀个边军俘虏罢了,这有多大事,值得这么生气?
“唉,王虎你这败家胚子,你可害老子丢大笔钱了你干掉的这家伙,倘若活着的话,边军那边可是愿用金城整整一座城池把他赎回去的你们说说,倘若我们夺回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该赏我们多少银子?王虎你这个没脑子的货,你一刀下去爽了,弟兄们的赏银都被你弄没了”
众将听说了事情,无不对王虎怒目以示:倘若说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但知道巨大的好处唾手可得,却是因为王虎错过了机会,这种痛惜感真是无法形容一时间,众将纷纷加入声讨,将王虎拳打脚踢,狠狠痛揍。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王虎一脸的惶恐,偏偏这厮还在死鸭子嘴硬:“镇督,我看,李赤眉那家伙说话未必能算数的,他搞不好在糊弄你呢您想想,他只是个旅帅而已,要交出金城此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他说话?就算他同意,他的同僚和上司也未必同意呢”
“王虎,你懂个屁现在金城的驻军里,四个旅帅被我们宰了三个,李赤眉的上司拓跋寒都督——喏,就是被你干掉的那家伙——也挂了。现在,金城的最高长官就是李赤眉这个旅帅了,他说了自然就能算——”
说到这里,孟聚心念一动,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被触动了一般,但却是无法抓住具体的东西,他喃喃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呃,李赤眉说了就能算?他为什么能做主?”
部下们面面相觑:镇督莫不是气疯了吧?
“镇督,您刚刚说的,因为金城边军的都督、旅帅级别的将领都在这一仗中阵亡了,只剩李赤眉一个旅帅了……”
被一语点醒,孟聚猛然醒悟过来了。他猛一击掌:“正是如此在金城,再没有别的旅帅了——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东陵卫中千人百人中精挑细选脱颖而出的军官,哪个不是心思机敏、胆大包天的家伙,孟聚都说到这份上,大伙哪里还不明白意思。
众人眼睛发亮,争先恐后地嚷道:“在金城,他们没有别的将军坐镇了”
“肯定是这样:为了偷袭金吾卫,昨晚金城的主力倾城而出,现在城中空虚了”
“金城边军有战力的部队就剩下李赤眉的人马了,现在连他们都不在城中——镇督,这可是大好的机会,我们定要抓住了”
尤其是王虎,为了掩饰他的过错,他嚷得最是响亮:“镇督,末将领着本部兵马过去,保准把金城给你拿下了”
想到拿下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肯定少不了泼天的奖赏,众将都是眼睛发亮,纷纷求战。众人热情似火,反而是孟聚犹豫了:这个,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太乐观了?万一金城守军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空虚,自己领着这支疲惫孤军一头撞上去,那不是找死吗?若李赤眉闻讯后赶回去增援,自己被前后夹攻,全军覆没都是可能的。
看出了孟聚的犹豫,众将纷纷劝说。齐鹏说道:“镇督,我们现在孤悬在外,需得当机立断我们现在离行营差不多有三十里路,要回行营的话,道上还有赤眉旅这样的强军挡道,肯定得先跟他们干一仗,否则别想过去。与其要走三十里路回去,倒不如我们径直向前冲,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呢”
徐浩杰说道:“镇督不必担心末将听说,在前面的苦塘镇,还有金吾卫乔都督的一支兵马驻扎。倘若战事不顺,我军还可以避入苦塘,与那路金吾卫兵马会合的。”
听着众将众口一词,孟聚不禁苦笑:古人说得没错,当真是人为财死啊不过,既然部下们都不怕死,后路又备好了,自己这个主帅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伙再休息半个时辰,你们几个好好商量筹划一下,看看这仗该怎么打。我再回去跟李赤眉聊聊,得把那家伙稳住了”
众将笑容可掬,齐声道:“镇督您辛苦了”——那笑容,让孟聚好一阵恶寒。
在众人的欢送下,孟聚又穿过树林去找李赤眉。见到他,孟聚第一句话就是:“李帅,久候了。已经查清楚了,你们的拓跋都督确实在我军手上。”
孟聚把从拓跋寒尸身上搜出来的身份牌、令箭等物品拿出来,摆在地上,然后他退开几步:“李帅,这就是证据,麻烦阁下亲自查验吧。”
李赤眉上前拿过物品仔细检查,确实是拓跋寒的物品。看到这些东西,李赤眉已经信了大半,但他还是皱着眉头说:“阁下,能否把拓跋都督带来,让我们亲眼见下?我们要确认,都督确实还活着。”
孟聚拒绝了他,理由很是理直气壮:“李帅,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有几千号人在这边,我只有一个人。我带了拓跋寒过来,万一你们把他抢过去了怎么办?”
“阁下武艺高强,我们如何能从你手上抢得了人……”
“李帅,都是内行人,你就莫要装糊涂了。我再强也只能保住我自己,倘若带了个累赘,我就跑不动了,被你们几千人围攻,哪还能活命?李帅,你再提这种不可能的要求,大家也不用谈下去了,一拍两散好了”
内心的小算盘被揭破了,李赤眉俊脸微红。想了一下,他又问:“那,贵军什么时候可以把人交还给我们?”
孟聚反问:“贵军什么时候可以交还金城给我们?”
李赤眉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收到了人,自己立马让出城池来;对此,孟聚嗤之以鼻,他同样拍着胸口担保,只要金吾卫让出城池来,他立即就交出拓跋寒还给边军。
到底是先交城还是先还人,为这个问题,双方就展开了一番唇枪舌剑的较量——这种讨论本来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扯皮,尤其是谈判的一方在存心拖延时间,另一方却是心怀鬼胎的时候,那这个讨论就变得更加拖沓漫长了。
谈判当中,双方僵持不下,李赤眉不是没怀疑过:这家伙一再故意拖延时间,不会在耍什么诡计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在打金城的主意。因为从一开始,孟聚就一直在孤身力战,这给李赤眉造成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觉:孟聚并没有同伴——或者他的同伴很少。
哪怕你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跑去攻城吧?所以,从头到尾,李赤眉压根想不到,对方能对金城构成威胁。
谈判一直进行到午后,边军士兵被晒得又渴又饿,纷纷席地而坐,拿出干粮来进餐,孟聚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借口说要回林中用餐,吃完了再谈,转身一溜烟又跑进树林里了。
当他回到临时营地时候,铠斗士们已结束了休整,全副武装地穿起了斗铠。有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休息,铠斗士们都恢复了七八成战力了。知道此去是要捡一个大功劳的,大家都斗志昂扬,跃跃欲试。
大家战意十足,孟聚也不用鼓动了,他挥手:“出发吧,目标金城”
歇息的树林距离金城只有五六里,在快速奔驰的斗铠群面前,这不过是短短一刻钟功夫。这是一次非常突然的进攻,大群斗铠突然出现在金城郊外的空地上,以一往无前的凶猛气势向着城池猛扑而去。
面对从天而降的敌军,金城守军显得惊慌失措。在那急促的警钟声中,士兵们乱哄哄地跑上城头,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踢打着士兵们,城头呈现一片鸡飞狗跳的忙乱,
趁着城头的混乱,东陵卫铠斗士急速地接近着,孟聚一马当先,奔在冲击阵列的最前头,风儿在他耳边急速的呼啸着,迎面射来的箭矢稀稀拉拉,毫无力度,孟聚随手就拨开了,转瞬间,他已经扑至城下。
喘了口气,孟聚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的步兵和弓箭兵不少,却没见到铠斗士出现,连重弩都没架起来,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
金城城墙高九米,城壁厚实,足以抵挡重型斗铠的撞击。这样的城墙,倘若在完好状态,即使以孟聚的身手也无法越过的。但现在,边军占据城池的时间太短,在先前攻城战中造成的城墙缺口,他们还来不及修补——即使来得及,他们也不会补的。边军自恃悍勇,压根不相信金吾卫敢主动来攻打,所以对修补城墙的事也没费心。
现在,他们尝到苦头了,孟聚一眼扫过去,面前的城墙上,缺口就有三四处。他纵身一跃,已跳上城墙的一处豁口,然后踩着那些参差不齐的城砖裂缝,几个起纵间,他已经跃到了城楼上了。
城楼上,孟聚转过身,于是,他看到了一张呆若木鸡、惊恐欲绝的面孔——亲眼看到一个铠斗士飞檐走壁地上了城楼,这给了在场的士兵们极大的震撼。在这一刻,守军士兵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反而是向孟聚走近了几步,要把他看得更清楚,浑然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机器。
孟聚很友好地冲面前的守军士兵挥挥那把砍斫得满是缺口、红得发黑的佰刀,扬声道:“要活命的,打开城门吧”
金城之战的结局,就在孟聚登上城楼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孟聚单手提着佰刀,径直向城门控制室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守军士兵便纷纷退后、避在道边,没人阻拦他的去路。在他的威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刀剑在自己面前分开了一条道——孟聚有种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分开大海前进的圣贤摩西一般。
在整个过程中,他只碰到了一次抵抗:一个军官领着两个亲兵冲了上来,吆喝着:“弟兄们上啊,打死他他只有一个人,没啥可怕的”
于是,孟聚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面对无铠的步兵,一个孤身的铠斗士能造成怎样的破坏。一道乌黑的刀光过后,那军官连同身边的两个亲兵一起被砍成了两截,那凄厉的惨叫声震撼整个城头。
看到这样的前车之鉴,守军士兵都放弃了抵抗的妄想。他们太清楚了,在狭窄的城道上,组不成箭阵,重弩也没法掉头,步兵是无法对抗铠斗士的——哪怕这铠斗士只有一个,但却已足以横扫整个城楼的步兵了。
在城门控制室,在孟聚的威逼下,几个士兵战战兢兢地放下吊绳,打开了城门。候在城下的东陵卫铠斗士欢呼一声,涌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