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老眉眼舒开,脸上泛起发自心底的微笑:“为叔一直记得呢。这术法,就是为你研制的呀!”他猛咳一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这一式术法,真名唤作‘留声术’,是叔叔从秦墨那里借来的,它可以把记忆存在这花朵之中。叔叔本想等老的时候再放给你看……”秦长老一边说着一边喘息,“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三十年前的事情,是我们错了。勾结朝廷陷害我们齐墨的不是小渊儿,而是……”鬼金羊大叫道:“不要!不要说了!”他满脸尽湿,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喃语道:“不要说了……”
秦长老笑道:“你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遇到点事情就控制不住自己,跟你师父一模一样。”他仰头看着虚空,自言自语道:“千重,百里妹子,恕老哥先走一步了。”说着对鬼金羊道:“渊儿,杀了老朽,为你这失去的三十年报仇罢!”鬼金羊惶急道:“不,我不能杀你……”秦长老促声低喝道:“是我们冤枉了你,又没能阻止你妻儿之死。渊儿,你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吗?”鬼金羊道:“可是你是我师叔,是最疼我的风叔……”秦长老眼角沁出两滴眼泪,他剧烈地喘着气,低声道:“杀了我,你就不用再背负这如海的深仇了。渊儿,快动手,不然你就没有机会了!”鬼金羊茫然道:“什么机会?”
秦长老忽然须发倒立,怒声道:“商渊!你这墨门的逆徒!三十年前反出师门后不思悔改,反而偷学了茅山的外道法术,做下诸多伤天害理之事。今日老朽在这里设下困兽之局,就是要替师门清理门户!”双手微微发力,那些枝蔓花儿疯一般地向鬼金羊涌去。
变故骤起,鬼金羊没想到秦长老会突然发难,他心中一恸,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发出痛苦的嘶吼声,手中折扇顿时化为金光刺进了秦长老的胸膛。只听秦长老闷哼一声,那些疯狂生长的树枝倏然收敛。所有的绿叶鲜花瞬间衰败委顿,只有一朵尚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苞孤零零地立在树枝末梢,似乎想要讲述一个尚未完结的故事。
鬼金羊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慌乱,他拨开这些碍眼的物事,赫然发现秦长老已然倒在血泊之中。他慌忙俯身去搀扶,手一接触到秦长老的身体,才发现他浑身干瘦枯败,分明是生命力枯竭的表现。鬼金羊,或者应该叫商渊怔怔地问道:“风叔,你为何要这么做……”却见那最后一株花苞缓缓张开,秦长老的话音悠悠地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渊儿,叔叔的留声术厉害吧?可惜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叔叔已经走了。此术是用生命力将过往记忆存储起来,记忆重现时,也就是施术者生命力耗尽之时。本想等叔叔六十岁的时候放给你看的,可是你被你师父打落悬崖,生死未卜。叔叔这留声术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用了。时间如白驹过隙,总是令人难以觉察;然而记忆却如陈年老酒,你越是想放下,却越是放不下。噫!悲乎?乐乎?”
鬼金羊抱着秦长老,脸上不喜不悲,静静地听着秦长老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笑道:“你明明早已灯枯油尽,却非要逼侄儿亲手杀你。你是想让侄儿心存愧疚,从而放下仇恨么。”他顿了一顿,似是在倾听秦长老的回答。然而秦长老早已气绝,屋里除了李怡和抽泣声外,并没有任何声音。
“风叔啊风叔,你就是死了也要算计侄儿啊!”鬼金羊抱起秦长老的尸体,缓缓向门口走去。这时只觉眼前一暗,却见明天张开双臂,不声不吭地挡在他的身前。
鬼金羊看着明天那木然的脸,轻叹道:“你想杀了老夫么?”明天摇摇头,哭了太久之后,他说话也变得艰涩起来:“我杀不了你。”鬼金羊怔了一下,失笑道:“那你为何要拦住老夫?”明天道:“我想要给秦长老他老人家送行。”说着跪下来对着秦长老的尸体磕了十三个响头。鬼金羊识得这是墨门中弟子对师父行的重礼,讶然问道:“你这是?”却听明天郑重道:“从今天起,秦长老便是我的师父了。师父放心,徒儿一定会努力学习机关术,不让你的心血断绝!”
听着明天铿锵有力的誓言,鬼金羊心头一阵恍惚,他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他忽然开口道:“你跟我一起,把你师父葬了吧。”说着跨出房门,没入漫天大雪之中。明天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刘瑾恬,捏了捏拳头,转身跟了上去。
大雪无声,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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