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的明亮了起来。
童贯宣抚制置使署行辕的队伍,也渐渐活动了起来。
对于跟随军中的那些属官和幕僚们而言,这野外扎营,实在是一件苦差事。衾寒帐冷不说,那些丘八昨夜还莫名其妙的扰攘不休,让人安歇不得。
就听见下半夜一支支军马集中起来,向北向南调遣而去。让不少人在帐中都是破口大骂。也加倍的后悔怎么想起来来混这一场倒霉军功。
到了天明,一个个死样活气的挣扎起来,看谁都顺眼,家奴伺候净面洗漱,几乎人人都吃了排头。结果又被告知,宣帅体谅大家辛苦,今日推迟起行。这下人人都高念弥陀,一大早就冒雪冲风的上路,这个苦实在挨不得了!往日里在汴梁高座,晚上夜宴歌舞,临近天明方休,谁是早起得了的人!今日总算不用在颠簸的车马上打瞌睡了!
不少人顿时钻回帐幕,继续补一个回笼觉去。管他妈的这场复燕战事进行到了如何地步,自己最后能分润到多少功劳。挣扎到了涿州,谁还往前多挨一步,谁这辈子,永戒三瓦两舍的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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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大帐,仍然设在原地。但是已经没有了昨日轻松气象。帐前帐后,顶盔贯甲的环庆军按剑侍立,将这里围得森严。
有的属官幕僚想来禀见,向宣帅问个安好,都被客客气气的挡驾。王禀已经不在军中,昨夜下半夜就已经点兵出,匆匆和刘延庆会合去了。
童贯不急着出,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在。要是他和刘延庆早早会合在一起,也许行事是方便一些了。但是对于他来说,就少了一些转圜的余地。现在反正就放刘延庆一个人在高梁河南,为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豁出吃奶的气力扯泾源秦凤熙河三军的后腿,将他们迫回高梁河南岸才肯罢休。弄对了,自然是他童贯也有好处,弄坏了,他在后路,总有一个分说的余地。这也是身居高位之人常用的小手段而已。
虽然刘延庆警醒,不用他童贯派人去接,自己就果断的丢下环庆军逃回高梁河南。还让大局有挽回的余地。
可是童贯今日,仍然是愁眉深锁。难得开颜。
无论如何而言,这一仗,都是打败了。除非老种小种姚古他们,不顾后路被自己卡断,还是在高粱河北死战,同样被萧干那厮打得落花流水。在官家面前,最后落一个法不责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老种小种姚古这些家伙,同样宦海沉浮几十年。都不是傻子,在得知刘延庆逃到高梁河南,环庆军丧败已经无可挽回之后,怎么可能还硬着头皮继续冲向燕京?最大的可能,就是整师而还,大家都退下来,慢慢扯皮。老种小种他们实力完整,就算奈何不得自己,可是也再也压制他们不住了啊............说不定这伐燕战事的大权,就要落在他们那一派系当中!
这场官司如何打,看来就要倚靠自己在汴梁盟友那一派系出力了............至少自己还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境遇,总还有分说的余地。但是免不了要大大破财了............那些家伙,谁不是清高到了万分,其实还是只认得钱?
对于燕京,现在童贯是想都不敢想了,今日在帐中,翻来覆去的就是想着怎样将这场败局交代敷衍过去,而自己又不用付出太大的代价。思前想后,觉得有些把握但是还有忐忑,越想越是烦躁,早餐没用,反而打骂斥退了不少劝他进餐的下人,行家法的时候大杖子差点打死了往日最心爱的一个美童。现在眼看得时间都快中午了,却没人再敢上来劝宣帅进食。
童贯好容易在榻上辗转起来,只觉得腹若雷鸣,从夜间惊醒到现在,他就一直没让人收拾打理自己的梳洗,现在就蓬头散的大步走出内帐,怒冲冲的大喊:“你们这些泼贱材料,某还没死,就想投庇别家去了?滚起来三两个人伺候某家!当心某一个个将你们行了军法!”
他才张牙舞爪的冲出内帐,外帐中屏息等候的家人姬妾奴仆就瑟瑟抖的跪了一地。差点没吓死过去。在他怒吼声中,一个个匍匐在地,动也不敢动。
看到自己下人这般模样,童贯胸中火气更大,当下狞笑一声。真的有杀几个人见见血的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亲将的恭谨回报之声:“麻烦哪位都管通禀一下宣帅,俺们又接应到一路军情急递,却是赵宣赞处派来的!”
童贯就在外帐,听到这个声音,心下一怔。这赵良嗣跟着郭药师去夺萧言后路大营,重立常胜军军号。赵良嗣自夸可用郭药师和这支常胜军能济得大事。当日他也愤怒于萧言这厮居然敢违抗他的钧谕,他童贯如此重用于他,就是指望他能在克复燕京战事当中出力。如他以几百兵马就抢下涿州易州一般。结果萧言却不顾燕京反而北上去抵挡女真南下去了。
赵良嗣这般提议,正好他对萧言一肚子火,想着怎么炮制于他,要不是萧言挡住女真,实在是为他童贯解了这无法言明的侧翼之忧,他真的想连萧言都马上收拾了!一个南归降人,有的是手段对付他!夺了他后路大营,也算是小小泄一些,就让赵良嗣去了。说实在的,童贯也没指望这几千投降后在萧言和郭药师之间转手的常胜军能派上什么用场。他后来又专注于和刘延庆筹谋北渡高梁河战事上,处心积虑的想如何一口吞下复燕全功。也没顾及赵良嗣他们那一块了,赵良嗣那边也绝少传来消息,只知道重立了常胜军军号,以郭药师暂领。
现在局势成了一团乱麻之际,他怎么又突然出来,来添什么乱?
当下童贯就想回一个不见,后来又念及赵良嗣和郭药师好歹也在高梁河一线。虽然北渡没有他们的份儿,离战场也算够近,也许能了解到一些前面军情。
这才冷冷对着自己下人道:“还不服侍于某梳洗?告诉他们,梳洗之后,将这军情急递带上来,某来亲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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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赵良嗣派来的银牌军情急递,从辽人常胜军当了宋军还没有几个月。往日军情传递,无非按站而行,到了宣抚制置使署,自然有司专门会收下,交给回执,打他回去。现在却没想到,还没过白沟河,居然就撞上了宣帅行辕。昨夜王禀就奉童贯之命,派兵在路上迎接这些往来传递军情的急递,第一时间带到童贯处,甚至都不经过宣抚制置使署专门负责军情文报往来的行人司。
这一切,无非是为了害怕前线败报在童贯还来不及措置弥补的时候,就传到汴梁去,为有心人所利用。
这个前辽军的军情急递,何曾被带来见过童贯这等的大宋高官,在童贯帐前,被十几名环庆军亲卫夹着,不住的瑟瑟抖。
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到帐内一声,那几名环庆军亲卫夹着他就走进帐中。童贯这大帐,外帐就隔成了明暗四五间,容纳得三四十下人伺候。地上铺着的全是绒毯,那急递溅满雪泥的靴子踩上去,看着一路过来的黑脚印,都快哭出来了。
大帐当中,香气氤氲,安静无声。在几名亲卫夹着下,转过一道屏风,进入内帐,在帐口这急递就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见过宣帅,见过宣帅!俺奉赵宣赞和郭都管军令,传递军情,不想冲撞宣帅行辕,俺死罪,俺死罪!”
童贯已经换上了一身袍服,戴着长翅纱帽,一脸雍容的坐在那里。看着那急递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倒是轻笑了一声,放缓了口气:“赵宣赞有什么军情,就说罢。等会儿回头的时候,也给郭都管带一句话。他归于大宋以来,还未曾见过,但凡赤心为大宋效力,绝不会让他落了一个没下场............前面军情如何了?”
听到童贯这等人物语气缓和,这名已经慌了神的急递这才稍稍安心一点,仍然不住磕头,不过地上都是如茵绒毯,碰得倒也不怎么疼。
“俺们常胜军,一直忙着架浮桥,人手不多,又没民夫,材料也不凑手,架得慢............架桥当中,环庆军已经在俺们下游渡河过去了............接着就看见辽人大队骑兵烧了环庆军的渡口,俺们都停了动作,藏在南岸,生怕辽人现............也亏得俺们都是燕地人,熟悉地形,找的这个渡口隐蔽,辽人没有现............接着就继续架桥,晚上都能看见北岸火光冲天,说是辽人扑环庆军的大营............到了浮桥架好,赵宣赞和郭都管就领兵北渡去了,将军情交给小人,说是昼夜兼程,急递至宣帅署中,小人在路上没有歇息片刻,结果就在这里撞上了宣帅............”
那银牌急递话才说到一半,童贯已经霍然站起。赵良嗣和郭药师他们根本未曾领到北渡军令,架什么浮桥?还未曾等那急递说完,童贯就再顾不得自己的雍容气度,急急抢前:“那军情呢!”
那银牌急递一下住口,摘下背上背着的牛皮筒子,取出密封保存的军情文书,双手奉上,童贯一把就抢了过来,急急展开,匆匆扫过一眼,就跌足大叫:“好个赵良嗣!好个郭药师!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军情文书之上,正是赵良嗣亲笔。辽军萧干主力已经击破环庆军,向东压迫泾源秦凤熙河三军而去。他和郭药师率领这五千熟悉燕地山川地势之军,趁虚直捣燕京,足可袭破已成空城的燕京,让萧干所部失却根基,只要大军后续跟上,燕云之地,唾手可得!
童贯宿将,眼下局势,反复思量这么久,已经想得再清楚不过。萧干实力,就那么多,不过四五万之数。击破环庆军已经是拼尽全力了。还要压迫泾源秦凤熙河三军退回高梁河以南,在燕京以东已经出去好远。仓促不得回师。郭药师的常胜军,的确是熟悉幽燕地势之军,间道以袭燕京空城,的确有很大机会得手!只要他们得手,萧干所部就失却依托了,更不用说他军马的家人子弟,多在城中,燕京易手,就再无斗志。大军卷上,萧干只有败死一途!
没想到,赵良嗣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他童贯面临的困难之局,转眼就已经翻盘!
他抓着军情文书,几乎是一大步就跳到帐中挂着的舆图前面。手指急急的按着舆图在上面仔细查找。那些在底下侍立的环庆军亲卫都瞪大了眼睛,童贯这个岁数了,刚才那一下动作,可来得矫捷!
童贯眼睛瞪得大得不能再大,死死的看着眼前舆图。环庆军已经无能为力。他们渡口浮桥也被烧毁了。泾源秦凤熙河三军现在不知道退过高梁河没有,有没有烧掉他们的浮桥............这个便宜,不能让老种他们现,不能让他们拣到!
他猛的转向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急递:“知道赵宣赞架起的浮桥在哪里么?”
那急递抬看着童贯,被童贯逼人的目光吓得只能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童贯猛的摆手,吩咐那几名环庆军亲卫:“传某钧令,某身边扈卫,再抽调几千出来,那些车马上的驮畜牲口,全部交给你们代步,谁要阻拦,动手打就是了!传你们军中指挥使以上,马上到我帐中听令,去追王禀去!带着这个急递,从常胜军所架浮桥,昼夜兼程,渡河赶往燕京城,援应赵宣赞他们,一定要抢在老种小种他们的前面!”
他一连窜的命令下得又急又快,急切之下,还有点颠三倒四。这些环庆军扈卫又不是他身边老人,如何听得明白,一个个互相面面相觑,呆立当场。童贯气得跌足:“你们这些太爷,快点去传军中指挥使以上,到了帐中听令!军情如火,一刻之内不到,某就要行军法!”
听到这句话,这些环庆军亲卫才大声领命,掉头就朝外疾奔而去。童贯抬看着帐顶,双手合十祝告了两下:“菩萨垂鉴,佑童某人能夺取燕京,只要能过了眼前这个困厄难关,童某一定斋戒还愿,重塑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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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烈的厮杀,仍然在燕京城头展开。
眼看得时间慢慢过去,从早晨到午时,从午时再到傍晚。
自从耶律大石亲身上了城墙,举火焚烧连自己后路都断绝之后,宋辽双方,在燕京城头的厮杀,顿时就比之前更要惨烈十倍。
这些为耶律大石杂凑起来的辽军,完全拼出了性命。哪怕就是用尸筑成墙来阻挡。也不能让宋军再前进一步。他们节节而战,缓慢后退。终于让宋军两翼沿着城墙一直推到了开阳门和西显门左近。
围绕两座城门的箭楼,双方又各丢了几百具尸。宋军杀进去,又被杀出来。耶律大石始终身在兵间,大呼酣战,鼓舞着辽军士卒拼死顽抗。这些辽军都是怀着必死之心冲上城墙的,眼下也没有了退路,就这样一命换一命的拼罢。煌煌大辽,只剩下这么一座燕京城了,一旦失却,他们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在这些红了眼睛的辽军面前,常胜军无数次攻势都被粉碎。终于有些攻不动了。从高梁河间道急袭到燕京城下,几乎未作喘息就混城杀入,然后血战到现在。每个人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不是铁铸的身子,谁还支撑得住?
更不用说这些辽人也真是狠绝。半个燕京都举火焚烧,割断他们杀入城中的道路,现在燕京南城,烧得有如火山也似,无数雕栏画栋,都成了劫灰。哪怕抢下开阳门和西显门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沿着城墙继续杀下去,而他们也毫不怀疑,这些辽人还会处处点火,甚至不惜将燕京城毁灭在自己手中,也不让宋军得到!
郭药师已经亲临督阵了,甚至还有一次披甲冲杀而前。几乎都要冲到了耶律大石面前,然后被一阵箭雨射了回来。他在赵良嗣的注视下,杀了好几个退缩不前的常胜军士卒,可是到得最后,常胜军士卒都纷纷坐倒城头之上,不论他怎么踢打都无法起身,甚至有人在血泊冰雪当中就这样呼呼睡着了。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郭药师也无能为力,只好让常胜军士卒在城墙上布置起一层层旁牌,稳住现在所得的城墙,和辽军对峙,暂时先喘过这一口气再说。宋军不再上前逼近,辽人也是筋疲力尽,也没有反击的气力了。双方都在城墙上支架起旁牌,暂时休战,就这样古怪的对峙起来。
一任大火就在不远处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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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经渐渐垂降,燕京城中火势,却还未曾稍减半点,极力向四处恣肆散着热浪。火苗翻卷,将辽人百余年积储,百余年在燕地的存在都变成了飞灰。一家家的高门大户,都次第卷入了火中。烟柱冲天而起,和铅灰色的云层,似乎都连成了不可分的一片。
热浪浮动,从远处望去,燕京城上巍峨的箭楼,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城中百姓现在大多已经聚集在燕京北城。连城中宫室都已经清空,不多的羽林太监宫女,护送着本朝萧皇后上了北面通天门箭楼。此时哭喊声已经没有多少了,所有人都呆呆傻傻的看着眼前一切,看着眼前这场大火,看着已经濒临绝处的燕京城,看着大辽这最后一点气运化作了熊熊火焰。
萧干能不能及时回军赶来,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已经不大关心了。只希望这狂暴的乱世,能早点停止,不管最后的命运是什么,到时候也只有接受而已!
郭药师大步走回了丹凤门箭楼,现在箭楼底下一层,已经满满的都是常胜军伤卒,在那里辗转惨叫,血流得一地,落脚之处都湿湿黏黏的。常胜军间道奇袭而来,身上能有点干粮食水算是了不起了,能给伤卒用的伤药极少,眼睁睁的就看着他们在那里断气。就连干粮食水,现在剩下的也不多了,决不可能撑到明日——不过明日还拿不下燕京的话,只怕萧干也已经回师了罢?
越过那些伤卒,郭药师走上了箭楼二层,数名亲卫,在那里拱卫着赵良嗣。火光下,赵良嗣的双眼近乎血红,死死的看着郭药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药师疲惫的招呼一声:“有水没有?”
一名亲卫顿时奉上水囊,郭药师拿起,咕嘟咕嘟的就灌了半袋子下去。赵良嗣站在他身边,两人相顾都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