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礼部祠祭清吏司的官员和书办、衙役们俸禄低微,每月区区几两银子要想在京城这种天下一等一繁华的地段生活下去,却也艰难。很多人的俸禄光每月交房租就要出去一大半,还得养家糊口。又因为城市面积大,大家住得远,因此中午这一顿饭若是回家去吃,却耽误事。可如果天天在外面上馆子,经济上却承受不了。所以,礼部祠祭清吏司和其他中央机关的部院一样都设了厨院,一应开销皆出自公中,算是大家的一项福利。既然是衙门出钱,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所以,厨院的伙食都非常好,厨师的手艺也不错,餐餐有肉。很多低级文吏贪这里的饭菜可口,又能免费。每日到了晚间,就借了个由头呆在司里装模做样处置公务,蹭一顿晚饭再说。中国自古都是官本位制,人和人之间等级森严,在礼部祠祭清吏司这种衙门更是如此。到吃饭的时候,主事应该是什么标准,知事应该是什么标准,书办是什么标准,衙役又吃什么,都有一定之规。而且,正六品的主事和从七品的知事要在里面的小厅里吃。而书办衙役们则在外面的大厅。如果大伙儿混在一起,却是不成体统。做为一个吃货,高文得了闲就会去厨院逛逛,看今天吃什么,顺便指点指点伙夫。明朝中期,美洲的辣椒和刚刚传入中国,南洋的香料也是奢侈品。所以,这个时代的菜肴中的作料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高文见多识光,心情好的时候会同伙夫说说自己在后世见过的新奇菜式。一来二去,厨院对高文却是非常佩服,说高老爷在吃上面上个行家,对他也是非常亲近。昨日下午,高文一时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厨院,就看到水缸里养了几条鱼生得又细又长,跟梭子一般,就问伙夫这是啥?伙夫回答说这玩意儿叫刀鱼,他先前去运河码头的时候正好碰到一对漕船过来,有江南过来的船夫的压舱水中不小心混进去了几条,就捉了,准备烧了吃。他看到了觉得新奇,就花了一钱银子买了回来。听说是刀鱼,高文吃了一惊,这可是高级货色,在后世最高的时候好象卖到几千还是上万一斤。自己虽然在魔都住了那么多年,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就道:“好东西,好东西呀,仔细整治,到是不要忘记叫本大人。”火夫笑道:“哪能呢,好叫知事老爷知道,今天我一共买了四条。主事一条,三个知事和一条,四位老爷人人有份。对了,高老爷是个行家,你说这刀鱼该如何整治,正要请教呢!”“这种上等河鲜无论用甚法子都要破坏其中的鲜味,直接煮汤吧,到时候只需搁些猪油、姜葱即可。”高文觉得原材料难得,来了兴致,就说了几句。对于这顿午饭,他还是蛮期待的。虽然说长江刀鱼在古代并不希奇,可这里是北方,这玩意儿却不好弄。等到了中午,安慰了受伤了安书办几句,高文就朝厨院走去。进了小厅,史光先和另外两个知事已经到了,坐在一张圆桌边上,说说笑笑,旁边是几个衙役侍侯着。看到高文进来,先前正曲意讨好史主事的两个知事立即闭上了嘴,小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高文也懒得理睬他们,自己坐到另外一张桌前,搓着手望着院子里的白雪和红梅。有浓郁的香味袭来,开始上菜了。先是几碟字酱黄瓜、腐竹、炒豆芽之类的配菜。高文精神一振,接过衙役递过来的米饭,坐直了的身体。有厨役将一盆盆鱼汤送进来,放在史光先他们的桌上。三人提起筷子各自品尝了一口,顿时叫道:“好鲜,这鱼不错呀!”高文禁不住伸长脖子朝那边看了一眼,肚子里咕咚一声,狠狠地吃了一筷子米饭,期待接下来的主菜。可等了半天,等到一碗米饭吃尽,自己那一份鱼汤还没有送过来。他心中有些奇怪,敲一个厨衙端着一碟子油炸花生米过来,就问:“本官的鱼呢?”那厨役支吾道:“这个,这个……这个”高文:“这个什么?”厨役一脸的尴尬:“禀高老爷,鱼不够,你这里却是没有。”高文恼了:“怎么我这里却是没有,倒是怪了,昨日本大人明明看到有四条的。”那厨役:“是是是……可是,昨儿个那几条鱼养在缸里的时候,被猫叼走了一条……”高文看到那边吃得满面红光的史光先和两个知事,顿时恼了,沉着脸低喝:“叼走了一条,倒是巧了,你怎么知道叼走的是本大人那一条,而不是别人的?还有,这司里哪里以后猫,你哄骗本官,该当何罪?”厨役腿一软,跪了下去:“高老爷,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错!”正在这个时候,史光先突然冷冷道:“高文高知事,你也不要怪他。好歹也是从七品的官员,为一条鱼和下人置什么气。若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你那条鱼,本官受用了。”“也怪本官不知情,并不知道伙房的安排是一人一条,方才觉得滋味甚美,就多吃了一条。高大人为区区一条鱼,就同下人闹,幼稚!”两个知事知机,同时低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听到小厅里面的动静,正在吃饭的书办们同时看过来,目光中尽是玩味之色。看着眼前的几碟子凉菜,高文热血上头,气得身子乱颤。史主事此举对他来说,已是形同羞辱了。光一条鱼,吃不吃倒也无妨。可是,在中央机关这种登记森严讲究规矩的地方,却含有强烈的政治意味。厨房为司中的几个主要领导一人安排了一条鱼,这条鱼已经不仅仅是一道菜肴,而是主官们权力的象征。现在其他三人都有,独独少了高文一人,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这是史光先等人对高文的挑衅,要想其他人传达一个意思:这个司里的事情同他高文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别拿他当回事。本来,高文来这里做官就是一个意外,他原本是要去大兴县做县丞的,莫名莫名其妙多了这个知事,大失所望。若不是因为田以泽劝戒,早就将官照退回吏部去了。上任之后,史主事让高文去管教坊司。高文如何肯污了自己的名声,索性一日到晚都是混天度日,正犹豫着这官是继续当下去,还是辞职不做。今日,史光先却率先向他难,打了安甘露不说,现在还对他极尽侮辱之为能事。如果今日高文退让了,且不说衙门里全是见风使舵之人。见高文失了势,都要来踩上几脚讨好史光线,高文心里这口气先咽不下去。还是安甘露说得好啊,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好,你要战,就作战!高文霍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史光先等人。他常年练武,以前在陕西什么样凶险的情形没遇到多,手上也粘了七八条人命。这一站起来,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杀气。另外两个知事心中一寒,同时喝道:“高大人,你想做什么,别乱来!”史光先却逍遥地坐在那里,冷笑:“不要乱,不要怕!”高文突然一伸手将那个跪在地上的厨役扶起来:“你倒是没有说假话,这司里确实有猫,地位还不低,都正六品了,人模人样的。起来,本官恕你无罪。这种偷嘴的猫甚是可恶,你以后得小心些,别放他进伙房偷嘴,得狠狠打,打上一次长了记性就好。”他口中说猫,目光却落到史光先身上。史光先面色变得铁青,怒啸:“高文小儿,你说什么?”“我说什么,我说猫呀,史大人你也不要对号入座。今天的午饭不错,好好好,哈哈哈哈!”高文长笑一声,昂然而出,只留下一地面面相觑的众官吏。史光先浑身乱颤,捏紧拳头:“高文小儿,高文小儿,气煞老夫,气煞老夫!”一个知事忙扶住他:“主事,这高文是个西北举人,那地方都是蛮子,你老人家休要同他一般见识,吃饭吃饭!”另外一人也道:“主事,菜都凉了,还是用一些,气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的。”“轰!”史主事猛地将桌掀翻了,热热的鱼汤流了一地。他粗鲁地骂道:“吃吃吃,吃你娘的蛋,都滚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高文依旧气愤难平,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吃了好几杯子茶,念头依旧不能通达。最要命的是天气又冷,中午吃的那一碗米饭只半个时辰就消化掉,饿得他肚子里汩汩乱响。“该死的,混帐东西,看来我高文不出手,你还真拿我当软蛋了!”他狠狠地咬牙,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想看,又该用什么法子给史光先这畜生一个深刻的教训。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浓郁的香气袭来,就看到一个食盒被人送来,放在他的案头。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送饭过来的正是一脸悲愤的安甘露,他压低声音:“知事,先前的事情属下听说了,天寒地冻的,不吃饭怎么成。属下就去外面买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若是不喜欢,我再去点几样别的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