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的正月十六日,已数日没有下雪,青州府与昌邑交接处的官道上,积雪被往来的人马踩踏后,变成脏兮兮的污色。流民比往日少一些,偶尔可见一些青州府的快手巡视。
一群一群河南来的流民正在风雪中奋力前行,这伙流民有两百人之多,他们来自相邻的几个村庄,在流浪过程中互相抱团,对抗那些本地人,有些时候甚至也强抢些东西。
十多个骑马的人从昌邑方向过来,流民纷纷躲到路边,让开大路给骑手通过,他们在绝境中有穷凶极恶的时候,但面对强力的时候往往也会表现出懦弱。
这队骑手没有打旗号,除了两三个穿文士服的人之外,其他都穿着劲装,护卫着两辆马车隆隆而过。马车中坐的是外务司副官杨云浓,是专程去济南拜访徐从治。
徐从治这个人颇有胆色,他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这一科人才济济,一甲的有施凤来、张瑞图,二甲里面有钱龙锡、成基命,三甲里面的左光斗、杨涟、熊文灿、刘宇烈。徐从治也在三甲里面,虽然他比不了钱龙锡这样的,却也比一般的同年官运亨通。
他最先是到了桐城当知县,历任到济南府知府,然后又当过山东布政司右参政、督粮道、分守道副使、兵备道,现在终于做到了巡抚。基本地方上的普通文职官职都当过了,期间参与平定闻香教作乱,又曾在崇祯元年孤身赴蓟州。平息了蓟州的那次乱兵事件。原本时空里面,他和谢琏坚守莱州。最后在城头上死于红夷炮的炮击。
陈新并不知道徐从治守莱州的事迹,但徐从治前面的履历来看。他对这人比较重视,当然他自己是不适合直接去拜访的,毕竟徐从治谈不上什么交情,走去吃个闭门羹很没面子,而且武将擅离信地去拜访地方大员,万一被徐从治弹劾一本,确实是居心叵测,那就是个大麻烦。
好在有外务司,副司长杨云浓有个远房侄子在山东巡抚衙门作参随。能在徐从治面前说上话,先去试探了一下,徐从治有接洽的意思,杨云浓还没过完大年就出了,赶着去面见山东巡抚。
马车吱吱呀呀的走远了,难民们又回到烂兮兮的官道上,难民的尾巴上,出现了四个穿着褴褛的和尚,他们身上的方袍又旧又脏。样式为宽袖方形,因而称为方袍,自宋代以来的僧服就大致是这个样式。
他们头上都带着僧帽,两鬓能看到一些短短的根。其中一人两鬓huā白,显然上了年纪。
一个三十左右的僧人对那老和尚低声说话,一口的河南口音。但说的事情,却是辽东。“额驸,奴才来过此处。再过去几里路,便是昌邑县界,那边就属于登莱了。”
“再叫一次额驸,咱就割掉你的舌头。”老僧缓缓抬头,露出苍老的面孔,正是堂堂后金的抚顺驸马李永芳。
对这个过气老汉奸来说,皇太极这次的重用是一次机会,李永芳年事已高,本人对权位已经没有太多追求,但他希望给几个儿子争取更好的条件,特别是第五子巴颜。
皇太极也很清楚巴颜在李永芳心中的地位,让巴颜进宫当值,既是一种恩惠,也是一种变相的劫持人质。李永芳是汉奸开先河者,无论如何不会被大明再接受,皇太极不担心李永芳投降,只是担心李永芳熬不住酷刑。如非继续恢复登州的情报网,皇太极也不会直接让李永芳出马。
四人跟在流民后面,那些河南流民也没有理会他们,因为几个和尚看着比他们还穷,走过几里之后,来到了一个路卡。
这里是与昌邑交界的地方,周围有一片荒地布满窝棚,路卡旁边就有几口大锅煮着稀粥,正有一些先到的流民在排队,香味一飘出来,河南这帮流民按捺不住,十几个强壮的冲上去不由分说推开前面的人,就要去抢粥碗。
第一个抢到的还没来得吹冷,旁边就冲出一群红衣短装的士兵,挥着两尺的棍子对着前面那些插队的流民乱打,十多人顿时抱头鼠窜,当头那个逃跑的时候都还抱着粥碗,往后面的人群里面躲,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喝着,碗里的粥都有大半倒在了衣服上。
几个士兵追着那个端碗的钻进人群里面,一路挥舞着棍棒,那些流民原本正要涌上去,此时一片大乱,往两边田野里面跑去,一些妇孺在地上大哭起来。
端碗的那人一会就跑到了末尾,一溜烟躲到了李永芳身后,李永芳眼看几个大兵追过来,连忙往旁边躲开,士兵推开几个和尚,那个流民蹲在地上咕嘟嘟连喝几口,被烫得张开嘴连连哈气,士兵挥着棍子朝他背上腿上乱打,他一手捂着头,另外一手还在端着碗喝粥。
一个士兵去抢他的碗,那流民死死抱着不放,几个士兵怎么打也不松手,最后被士兵拖在地上拉回了粥棚。有两个女子哭着去拉那些士兵,给地上那流民求饶,几个士兵并不理会,直接拖到了后面一处空地。
等到他们走回去,李永芳才松了一口气,差点阴沟里面翻船。他细细看那些明军,应该就是登州镇的士兵了,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登莱兵。他们穿的大翻领对襟短军装,用的不是布纽扣,似乎是铜质的扣子,腰上捆着皮质鞓带,鞓带上挂着腰牌,有一个匕插鞘,腰刀也挂在鞓带的挂钩上,头上则带着一种软军帽,左上臂缝着一个臂章。
“各位乡亲都过来,不要害怕,都围过来。”一个平和的男声在那边响起,李永芳看到一个穿相同样式黑色服装的人,高高站在一个木台子上面。招呼那些流民围过去。
李永芳几人跟着其他人慢慢走拢,那人对这台下人道:“你们是否一起过来的?有没有领头的出来说话。”
前排几个人小心的答应了。那人马上换了河南口音笑道:“原来是河南来的老乡啊,咱就是河南来的。也不过来登莱一年半。”
一群流民中嗡嗡的嘈杂起来,这个河南口音顿时就让他们缓解了紧张,一个女人还在前排大声问道:“我说大兄弟,你是个啥官来着。”
“我在这里啊,就是个登州镇的宣教员,也不算啥官,就是帮着百姓做些事情的。”
那女人喜笑颜开“嗨,这说着。咱们都是河南来的,为啥那几个兵爷还那么凶哩,快把咱王兄弟放了吧,都是河南老乡,咱们就是投奔来的,日后也互相有个照应不是。”
“当然会放的。”那宣教员笑眯眯的“不过各位老乡啊,俺也要跟你们说说,咱们登莱这地方。不比得外面,做啥事都要讲个规矩。这里就是施粥的,人人都有份,又不是抢在前面才有吃。那个王兄弟一来就抢别人的队,挨顿打也不冤枉。”
流民中的一个老者凑到前面道:“这位官爷,那王兄弟也是饿极了。还请官爷高抬贵手。咱们都是在德州听了登州的总兵是个青天老爷,说是进了屯堡。能给穷人一条活路,专程来投奔的。请官爷把咱们都安在一个堡吧。”
那边的那个流民已经被几个士兵按在地上打军棍,是一种长得多的棍子,打得啪啪直响,宣教员不容置疑的道:“犯了规矩就一定要罚,这事儿我也做不得主,各位也要记着了,若是怕挨军棍,就得记牢规矩。至于屯堡嘛,自然会安排大伙进去,不过这儿有这许多人,哪个屯堡都安不下了,只能分到四五个不同的屯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