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会有人来同她说话,语重心长劝她忍让什么的,结果等了一夜,风平浪静。想想也是,王妃干的那些坏事只需一条胳膊来抵债,已经很便宜她了。要不是为了对辰河留一线人情,那把剪子应该插在她的脖子上。
反正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消弭于无形了。不过她的恶名也传得沸沸扬扬,王府里的人见了她都绕道而行。被划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起先很自得,后来感觉到一点点寂寞。只有国师还和先前一样,每天落日前捧着花,来她院前献殷勤。
她心情不好,抱胸站在廊下看他。他兴匆匆进献,有时候是茉莉,有时候是番红花。但到跟前就把花忘了,她如今做了郡主,衣着变得考究。虽然不至于穿袒领,也是藕丝衫子藕丝裙,白洁的皮肤在料子后面若隐若现。裙口收得紧,凸显出盈盈的酥胸,再加上她双臂一抱,愈发的壮观起来。
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天天长大更幸福的事了,国师全方位奉承拍马,“美人不擅自保难免吃亏,就应当这样,该下狠手时毫不留情。你说,还看谁不顺眼,不必你操心,本座即刻命人结果了他。”
她不想理他,转身回室内,他就厚着脸皮追进来,少说也要蹭上两盏茶时候。
中秋那晚定王和辰河都派人来请她,她婉拒了。昙奴现在在军营里,不能同她一起过中秋,她就独自坐在房顶上吃饼子,看月亮。
十五的月亮很大,但并不太圆,半边总显得有些缺憾。月亮上的阴影像屋舍,不知那里是不是住着嫦娥……她仰在瓦片上,闭上眼睛轻轻哼唱:“红狐狸丢了草鞋和小马,它迷路啦。烈日骄阳,戈壁莽莽,红狐狸东奔西跑,它找不到家……”唱到伤心处,自己也哽咽难言。她觉得活在她歌里的红狐狸就是她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有目标,可是到现在才知道,忙忙碌碌着,最后的一切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睁开眼睛看,边上多了个人,身形如竹,翩翩的罗衣在晚风里招展。
她有点尴尬,自嘲地问:“我唱得好听吗?”
他这次没有奉承她,只是说:“你不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吗?她低头说对,“我一点都不高兴。”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她拉进怀里,“我带你去碎叶城的最高处看月亮,要是怕跌下去,就抱紧本座。”
大概是出于本能,她想都没想就搂住他的脖子,他得意地笑了笑,一下跃进了深深的夜里。
太上神宫的人都有这样的本事,在空中移动,如履平地。她听见耳边风声大作,把两手扣得更紧一些。他把她带到护国寺,护国寺的金光塔在碎叶城矗立了三百年,塔有八角十三层,高耸入云。顶上那片屋脊宽大,足够他们落脚了。她仰头看,月亮近得触手可及。她含笑探指描摹它的轮廓,似乎不惧脚下深渊,往前一步,要不是他拉住,可能已经栽下去了。
他扣着她的手肘,叹了口气,“莲灯,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她迟迟望他,他扶她坐下,手却没有松开,与她十指相扣,“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高兴起来,如果恢复你的记忆可以,我现在就能为你做。可是你的童年除了凄苦还是凄苦,不让你再回忆一遍是为你好。”
她没有应他,想了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高兴,也许干脆把所有一切忘记,忘记长安之行,忘记阿菩、昙奴、转转,还有你……”
月色下的眉眼迷蒙,晕染着轻浅的蓝,他没有等她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我真的伤害你那么深,深到让你想忘了我吗?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冷血,那是因为从小就常被告诫七情六欲不能动,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以为生来缺乏了。我师父同我说过,辅佐君王者不可偏私偏爱。如果你的感情强烈到驾驭不住,索性舍弃它。我记得我五岁那年,因为寂寞养过两只兔子,吃睡都带着,连练功都要看见它们,令师父很厌弃。有一天师父给我授课,讲大道无情。命人把那两只兔子带来,告诉我两者只能留其一,要我做选择。我看着那两只兔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是师父逼得很紧,我走投无路,最后把两只都杀了。因为没有选择就不会有痛苦,没有七情六欲,就没有人能伤害我。”他说完,转过头对她轻轻一笑,“我有时很难控制自己的思想,假如需要取舍,往往情愿一毁了之。可是遇见你……我有好几次陷入两难,我尝试用以前的方式解决,但很快后悔,我做不到。”他细细抚摸她的手,放在唇上亲吻,“莲灯,你不要忘记我,我一个人在世上活了这么久,很孤单。你陪我好吗,不用太久了,就到我死的那一天。”
莲灯心里沉甸甸的,可是听到最后忍不住翻白眼,“我的寿命长不过你,恐怕没法陪你到最后。”
他说不是,把自己的手贴在她脸颊上,“你感觉到了吗,我变得越来越暖和。”
她点点头,“因为你开始有人情味了?”
他轻轻一笑,收回手仰身倒下,将两臂枕在脑后,茫然看着天上的星月说:“我师父也是纯阳血,将死的前三年身体开始回暖。”
她倒吸了口凉气,难怪他说三年后把解药给她,原来是大限将至了。她心慌意乱,愤然道:“明知自己要死了还来招惹我干什么,让我一辈子活在遗憾里吗?所以我说你自私,真是一点不错。你死前可以替我把有关你的记忆全抹掉吗?让我安安心心嫁给别人,放舟说过要娶我的……”她絮絮说了很多,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可是心头突地骤痛,痛得她浑身起栗,痛得五脏六腑揪作一团。她掩面嚎啕,“怎么办……我情愿你活着恶心我,也不要你死。”
死亡对他来说不是多可怕,倒是她,放声一哭,有种让人“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巨大能量。他忙来安慰她,“不要哭了,别吓着月中人。”
她没有那么好的闲情管什么月中人,她只知道眼前人命不久矣了。她惊恐,冷汗淋漓地抓紧了他,“你有《渡亡经》,可以起死回生。”
他勉强点了点头,没有告诉她,世上除了他,很难有其他人能令经文发挥作用。当初从回回墓里出来就试过,因为只有半卷经,耗费了他不少内力才成功,换了别人,谁有百年修为?
她似乎放心了,长长松了口气,顺势栖过来,搂住他的脖颈说:“我真害怕,就怕你会死。原本还很怨你利用我找《渡亡经》,现在都看开了,我知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言罢就着月色看他,“你会不会变得很老?”
他脸上神情尴尬,“我不会老,即便到死也不会老。”见她满脸好奇,呐呐道,“你是想问我多大年纪吧?”
“不、不……”她忙摆手,“你在我眼里永远二十四岁,这个年纪正好。要是说你已经一百开外了,我怕自己受不了。”
他苦笑了下,“其实我究竟几岁,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师父六十岁助太/祖建立大历,做了四十年国师就辞世了……”
莲灯惊愕不已,现在才知道他是第二代临渊,他做国师的年月比他师父长很多……其余的不敢想,想多了会做恶梦,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眼神茫然,“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
也罢,记不清就不想了。莲灯冷静下来,又觉得他有些可怜,活了一把年纪,其实不懂自己存在的价值。不过现在于她来说,倒是有别样的意义。不管他以前做了怎样难以宽宥的事,只要还知道回头,年纪大了追不上她的脚步,她可以停下等他。
她抚抚他的脸,靠过去,绵绵吻他一下,然后顺着他的脖颈,把嘴唇停在他的喉结上。他是个颀秀的人,没有粗豪,每一处都精致得如同玉雕。他的衣裳熏了沉水,因为慢慢有体温,不像以前那样只有寒冷的香。她喜欢轻微的带着人气的感觉,虽然那是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的征兆,但是有《渡亡经》,她有恃无恐。
他很紧张,身子绷得直直的,不知触到了他的哪处机括,倏地春水一样瘫软下来,瘫在她怀里。她把他放倒,压上来,躺在他身上。
“临渊……”
他嗯了声,手脚把她缠住,急急忙忙说:“快乖乖。”
她又吻他,他觉得不够,气喘吁吁说:“再来。”
简直像饕餮,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她满心欢喜地回应他是什么时候了,原来这种事要有互动才有意思。如果她不喜欢他了,会僵硬得像个尸体一样。既然她愿意吻他,那她一定又爱他了。
他想到这里高兴非常,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因为觉得不方便,分开她的两条腿,置身在她腿间。他现在懂得为她多考虑了,怕瓦片硌痛她的脊背,把手抄进去,垫在她身下,然后放心大胆吻她。她点了口脂,有温腻的香味从她唇齿间散发,他细细舔舐,神魂荡漾。
他们贴得很紧密,国师热情如火。冰封了一百多年忽然开窍,威力不容小觑。莲灯却感到有点不自在,疑心他的鎏金熏球跑到他们中间了,便微动动腰,探手掏了进去。但似乎不是,形状和熏球不一样,长条的,似乎有生命。隔着衣料捏了捏,想不通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国师连乖乖都忘了,发出古怪的声音叫莲灯。她嗯了声,“怎么了?”
他哽咽了下,“你抓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