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无玥翻着朱由检做的表格,这东西让他一目了然地看出了几位辽东主事者的不同。这几位最重要的分歧点集中在一个地方,就是以山海关为屏障,还是向前推进以宁远为屏障。
熊廷弼两度守辽,他走的是固守的路子,后来提出了‘三方布置策’,要固守广宁,并且以天津的海路兵力从后方骚扰后金,同时拉拢朝鲜,让他们在后金的后方埋下一颗钉子,这个以辖制为主的策略,在当时还是十分符合实情的。而王化贞作战失利,广宁丢失之后,熊廷弼下令撤回山海关内。这次的撤退在有些人的眼中被看做是熊廷弼丧失了以往固守的土地,熊廷弼也被打上了溃败的烙印而下狱。
但是接替他的王在晋并没有否认这一选择的正确性,也提出了要固守山海关,甚至在距离山海关很近的地方修建一座城池,这个做法过于保守,他也就被认为太过于胆小。
“在这之后,袁崇焕就越级上书给了内阁,他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策略,不再是保守地守住山海关,而是要修建一条宁远防线。当时的辅叶向高请孙承宗前往辽东考察,孙承宗看到了这个策略中的精妙之处,也是主张使用这个战略,他与王在晋就此事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一个一固守为主,一个却要向前推进构建一条防线。”吴无玥也听闻过传言中王在晋与孙承宗就此事谈了七天七夜,但是最终当时的天启帝还是选择了孙承宗的方针。
“孙承宗作为帝师坐镇辽东后,那里有过一段时间的平静,可惜因为魏忠贤一党的倾轧,他不久就被罢官了。不过有一点不能忽视,孙承宗与袁崇焕不是没有分歧。那时袁崇焕在他手下驻守宁远,可是对于是宁远的防线到底修建多长多大,特别是在锦州的问题上,孙承宗并不是完全赞同袁崇焕的提议。所以直到孙承宗要离职前才同意了袁崇焕的主意,将宁远防线逐步扩大。”
然后高第就接替了孙承宗成为了辽东经略,他坚持认为要退回关内,用山海关为界限守辽,而放弃宁远、大小凌河、锦州这一防线,孙承宗多年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其他人都退回了关内,只有袁崇焕拒不从命,率领着部下固守着宁远。而就在这时生了努.尔哈赤挥师南下的战事,袁崇焕奋力抗敌,也在那一战里袁崇焕取得了宁远之战的胜利,才有了努.尔哈赤中炮后不治身亡。高第随即被罢免,王之臣成为了蓟辽督师。
但是王之臣与袁崇焕不和,朝廷为了稳定局面,提出了关内由王之臣督守关内,而关外则由袁崇焕镇守。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袁崇焕正式修建锦州的防线。趁着袁崇焕修建防线,皇太极调头攻向了朝.鲜与毛文龙,决心把后方最大的威胁彻底拔除。
“可惜事情展到了今天这一步又回到了原点。”朱由检指了指地图上的锦州宁远防线,“这条放线在此次的战役中被皇太极毁去了七七八八,前面几年的功夫都白做了。要是重新修建,那么往里面投的钱,几乎能把整个大明的水利重新修建一边。但如果真的退回关内,谁也不敢保证万一山海关失守带来的严重后果,后金军队会不会直接冲入大明,直指京城。”
吴无玥也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其实还是投入与产出之间的平衡,关键是在国家的财政是不是应该向着辽东大幅度倾斜。
要是重建宁锦防线,那么给辽东的预算会占了整个财政收入一大半,就算是在光景好的时候,也是一笔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钱,何况是在这个灾荒不断的年月里。收入的总额是有限的,用在了辽东军费上,做其他事情的钱就少了,就算朱由检用内库去补贴,也要想想这么做是不是值得。
但是不修建这道防线,固然在理性的分析上很正确,守在山海关,先稳定了内部,再解决后金。可是山海关距离北京太近了,要是一朝失守,后果谁也不能承担,就目前辽东的兵力,谁也不能作保几年内能完全太平。就是有人敢保证,但这个责任不是一个辽东督师能负担的起的,可能是以整个大明在进行一场豪.赌。
“如今皇太极也不好过,这次是他成为大汗后的次大失败。后金的几个大贝勒之间夺.权也十分激烈,他要想平息这次战败的后果也要两年时间,但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加不能退了。”
吴无玥也有些拿不准,如果在胜利的时候后退被视作是内里空.虚,万一皇太极又抽了,或者其他贝勒为了争功,再攻打一次大明怎么办?可这条防线现在已经被毁了,再造的代价若是建立在耗尽国内财政上,同样也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
况且就他来看,恐怕这些年的天.灾不会停下来,还要耗上一段时间,那么为了保证百姓尽量少受到天灾的影响,就要投入更多的银钱。可还是那个问题,朝政坏了那么久,不能够在一瞬间就良性循环起来。就算有了多产的土豆等粮食,也不是在第二天就能收获几万亩,当中这段过渡时间最难熬。
内忧外困正是如此,而平衡点太难找,此时袁崇焕如此一位做事风格有些自主而激进的人就不能用了,反而是要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才行。
可是在人家刚打了一场打胜仗的时候,就做出撤职的事情来,难道不会让边关守军心寒吗?
要知道绝大多数的人不会想的太.深,而是想到在当年大家要退的时候,只有袁崇焕选择了勇敢地留守,执意要寸土必争,要恢复失地,这样的精神是无所畏惧、以身报国的典范,要是做到这一步还是被朝廷撤换了,那么还要军人怎么做呢?
可是大明不只是有一个辽东,更有太多吃不饱的流.民,说不定哪天就在一场大旱后揭.竿.起.义了。只能说面对千疮百孔的大明,若是堵住了一个大洞,也会被其他无数的小洞而冲垮,怎么同时填补才好,成为了让皇上与大臣头痛不已的问题。
然而,没有等吴无玥说出心中的想法,屋外电光一闪,马上就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瞬间一场倾盆大雨倒了下来。在这样的雨势中,雨化田却敲响了乾清宫的门。
雨化田进门的时候,整个人完全都湿透了,明显就是被大雨淋了一个正着。“皇上,辽东传来了密报。”雨化田从怀中拿出了那封信,信封有些皱,像是被人用力的捏过一样。也是半潮了,让其上的墨迹有些化了开来。
“辽东?”朱由检一时间不明所以,那里的事情应该是用塘报的军用路线,为何会通过锦衣卫的通信路线报了上来。锦衣卫所报之事,多半都有些见不得光,朱由检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手指颤抖的打开了信纸,上面写了一行字,‘袁督师突高烧,全身痉挛,疑患七日风,昨夜窒.息而亡。’
朱由检眼神死死地盯在了窒息而亡四个字上,他反复地看了这句话三遍,然后茫然地抬起头,好像听闻了一个过于恶.毒的玩笑,傻傻地问向雨化田,“你确定是辽东那里传来的,不是你弄错了,会不会是谁在作假。”
“皇上!臣已经盘问过了送信的锦衣卫。”雨化田还是第一次听见朱由检质疑他的话,他怎么可能在重大消息上出错,又怎么可能连消息的真伪都没有确认就上报,“辽东那里已经全面封锁了袁大人出事的消息,送信的人跑断了三匹马的腿,才在一天一夜中赶到了京城。那头顾忌因为刚刚取得前方大捷,若是这个时候爆出了督师身亡的事情,必然造成哗.变,后金说不定会趁.火.打.劫,哪怕他们自身撑不起一场战争,也要毁了大明的防线。也是这个原因,辽东那里的祖大寿做主,直接通过锦衣卫把消息传来过来,请皇上快做定夺。”
朱由检仿佛对于雨化田的话置若罔闻,他的眼神仍然看着手中的纸条,将它捏的越来越紧,心中竟然在一时间闪过了许多片段,上辈子的记忆与这辈子的遭遇交织在了一起,袁崇焕死了,在这个时候死了,怎么可能死呢!
袁崇焕才赢了宁锦大捷,他还没有提出那个有名的五年平辽,他还没有擅专地杀了毛文龙,甚至自己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历史上盛名与骂名共存的人,没有亲眼判断一下后来被粉的深刻,却也被黑的出奇的人物。他在史书上明明还有那样多的烙印与痕迹,就算自己想要撤了他的职位,也没有想过让这样一个人成为闲人,只是想要他在适合的地方挥实力。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朱由检猛地抬起了头,眼神狠厉地刺向了雨化田,“雨化田,告诉我,你是骗我的,袁崇焕没有死,他不该死,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死了!”
雨化田真的没有想到,朱由检在听了他的话后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那道看向他的目光撕开了以往的温和与伪装,只有深深的质疑。雨化田被这样的目光看得猛然心痛了一下,原来所谓的信赖不过都是假的,他半跪了下去,不愿意在正面看向朱由检,“皇上,臣担不起欺君之罪的指责。袁督师确实已经不治暴.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