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容与听过这个声音。
那时他和莫天近处查探霍玉鸣的动向,结果巧遇明远伯。
明远伯女儿的说话习惯,便是这般像她……
帘子掀开,女孩儿漂亮精致的面容出现在几人面前。
不施粉黛,绝色天成。
但最引起霍容与注意的,却是那双眼眸。
——明澈,澄净。如记忆中一般,黑白分明,从来不曾染上瑕疵与尘埃。
他忙垂下眼帘。
张了张口,才发现嗓子异常干涩。
紧握手中纸张,努力了许久,终是沉沉问出了声:“这字……是谁写的?”
居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
秦楚青也认出了他的声音。
是那天黑衣人与爹爹说话的时候,马车里的那个男子。
只是她没想到此人那么年轻,也那么……好看。
——与她的样貌不相上下的,她是头一次见到。
不过,此人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之感,极易让人瞬间产生敬畏害怕,从而忽略他的长相。
但秦楚青不怕他。
能因着一个父亲的心愿而将自己的东西好心赠与的,再怎么说,心地也不会太差。
而且,听口音,他也不是本地人?
应当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罢。这句话,或许也是随口一问的。
嗯……谁写的?
秦楚青垂眸望了望自己指尖。
纤细娇嫩。这样闺阁女子的手,是要写簪花小楷的。
于是毫不犹豫地扯谎,隔着车前帘子指向霍玉鸣的方向,“他!”
霍玉鸣虽未回头,却恍然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似是被那无形的气流所击到,忍不住浑身僵硬。
“哦?”霍容与听了秦楚青的话后,转眸望向霍玉鸣,唇角居然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笑意,“你写的?”
霍玉鸣被自家大哥这么一盯,再看他这么一笑,顿觉一股子强大的彻骨冷意劈头盖脸地强势袭了下来,脊背上的冷汗瞬间迸发,湿透了衣衫。
本欲开口提醒秦楚青,被霍容与淡淡地扫了一眼,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霍容与很是满意他的表现,微微颔首。复又望向秦楚青,定定看着她澄澈的双眸,缓缓地再次开了口:“他写的?”
秦楚青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人太过捉摸不透。
见都没见过,却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明明是个极致冷清的人,偏偏眼神和语气中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真是见鬼了。
她想看看霍玉鸣什么反应,也好知晓要不要收回先前那句话。
可霍玉鸣脊背挺直地看着前方,根本不曾理会她这边,她也无奈。衡量片刻,只能模棱两可地“唔”了声,反问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我为何要告诉你?”
说着,又往前一指,“我们的马,你打算怎么赔?”
霍容与勾了勾唇角,笑了。
霍玉鸣和莫天看见他的笑容,骇得心脏狂跳。忙把手往衣裳上蹭了蹭,好擦去手心里不住往外冒的汗,努力稳住心神。
那些瘫坐在地上的人则不住往后挪,似是要离霍容与更远一般。
秦楚青望望四周,不晓得这些人在恐惧什么。
看上去他性子偏冷。可是这么一笑,却带出几缕温情。
而且,明明笑了后更好看些。有那么可怕么?
霍容与看着她浑然不觉的模样,握着折扇的手再次微微颤抖。
——沙场征战多年,身上带着的杀意与血气早已深入骨髓,根本无法抹杀。
能无视这些与他谈笑风生的,这世上根本就没几个人。
而她,当年也是……
思及此,霍容与心神剧震,忙转过身子,捏紧还在手中的纸张,说道:“马稍后就会醒。止住你们的行动,不过是怕你们惹上更多事。这些人,我带走了。”
说罢,当先朝前行去。
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多一份期盼。
秦楚青怔了一瞬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些恶人,不太放心,扬声问道:“你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
“官府。”
“可是官府那些人……”能惩治好这几个恶人吗?
她话未说完,欲言又止。
霍容与却似明白她未尽之言一般,淡淡地道:“有我在,必然无碍。”
秦楚青狐疑地打量着他,不明白他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她正暗自思量着,谁知霍容与忽地回首望了一眼,正好与她不确定的目光相撞。
他微微蹙眉,秦楚青干笑一声,索性缩回了身子好生在车里窝着了。
霍玉鸣则紧紧盯着那匹马。瞧着它动了动,又动了动。
呃……
醒了?
霍容与扫视四周,望见旁边有根绳子。他唤了莫天一声,用折扇遥点了下绳子,又指了指刀疤脸。
莫天会意,缓了缓神,拿着绳子走到刀疤脸身边,嘿笑道:“来,你带着这帮子混球,一块走一趟。”
刀疤脸低着头扭来扭去不敢和他对视,却也十分坚定地不去接那绳子。
莫天摸着下巴瞅了刀疤脸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小子有点眼熟啊。”
听闻这句话,霍容与侧身望向这边。
刀疤脸一个激灵。
虽说他在军中不过是个小喽啰中的小喽啰,但是被审的时候毕竟敬王在场,看了他这么几眼。
敬王过目不忘,偏偏他还长得这么有特色……
刀疤脸生怕霍容与想起自己来,再不敢和莫天磨叽,一把抓起绳子就把自己那帮小弟的手挨个绑住,串成一串。又把末端交到莫天手里,由着他将自己的手缚住。
莫天刚拽着这一串人准备离去,就听后面不远处传来了马车轮子的咕噜声。
看着渐行渐远的华丽车子,莫天忍不住问道:“主子,今儿不是打算带二爷走的么?要不要属下把他‘请’回来?”
一阵风吹过,手中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极小,听在耳中,却觉得十分清晰。
霍容与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眼,暗暗一叹,淡然说道:“无妨。过几日再说罢。”
莫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讲出口。
他心里诧异得很。
主子素来说一不二。观察了这些时日,又敲定了离开的日子,怎地会一见面后却突然反悔了?
这可是奇了。
……
霍玉鸣玩儿命似地抽着马鞭,速度和力度都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秦楚青躺在车里被晃得晕头转向,死死抱着靠枕不撒手,扬声呵斥道:“慢一点!没人和你抢!”
霍玉鸣高声叫道:“追过来了吗?”
“谁?”
一声‘大哥’刚要出口,霍玉鸣瞬间改了主意,“先前遇到的人!”
秦楚青揉了揉额角,往后头看了看,答道:“没有。”又问:“你怕他?”
霍玉鸣倏地一拉缰绳,车马渐渐停了下来。
他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瞅,见果真没人,不由咧嘴笑了。
开心之下,他顾不得多想,侧过身子一下子撩开前面帘子,望向秦楚青,朝她狠狠竖了个拇指,真心诚意地说道:“这世上敢跟大,咳、他扛上的,除了某人,”陛下,“你可是头一个!”
说完他才留意到秦楚青的表情。仔细观察了半晌,慢吞吞问道:“你晕车?”
“不。”秦楚青咬着牙断然说道:“只晕过两回。刚才,和现在。”
霍玉鸣正苦思她这句是何意时,就听秦楚青问道:“你认得先前之人?”
他心中蓦地警醒起来,斟酌着说道:“算是……认识吧。”
他素来傲气,极少服气谁。但每每提到那白色锦衣男子,却是一副极其吃瘪的模样。
这般诡异的情形让秦楚青瞬间想到一个可能性,仔细思量了下,有一半的几率自己所想是正确的。
但看霍玉鸣不想多提,秦楚青就也没有追问他。只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自顾自将帘子重新扯好,抱着靠枕找个舒服姿势躺好。
想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霍玉鸣忽地记起她是大病初愈。莫名有些担忧,抬指叩了叩车壁,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无碍。”秦楚青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前行即可。”
霍玉鸣本是有许多问题想问,此刻却打消了这个念头。重新戴好斗笠拉了缰绳,挥鞭继续向前。
马车的咕噜转动声中,身后秦楚青的声音隐隐传来:“今日多谢了。改天回了京,我再想办法好好答谢你。”
“多大的事儿啊?值当这么认真答谢么?”霍玉鸣抽了一鞭子,转念一想,不对,顿时黑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是京城人的?”
秦楚青本想着回京后,溜进大将军府看看有何可以送给他的兵书之类物品,又或者去书坊买些这种书籍过来送他。再思量着敬王府也在京城,故而这般说。
如今听他语气憋闷,秦楚青扶额暗叹,当真是被晃晕了,竟是忘记了他在刻意隐瞒身份一事。忍不住好笑,隐下一半所想,好生说道:“我是京城人。需得回去后,才能准备谢礼。”
霍玉鸣这便放了心,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说实话,今日之事霍玉鸣还是有一点点佩服秦楚青的。
——敢在他大哥面前扯谎的人,能有几个活着离开的?
偏偏秦楚青不只说了假话,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睁眼说瞎话。
结果,奇了!大哥不仅没和她计较,看到他后竟也没抓他回去……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两个各自思量间,车子到了秦府。
秦楚青下车之时,霍玉鸣看看身侧之人娇俏漂亮到极致的模样,微眯起眼想各种可能性。
若说美色惑人,其实他是不信的。
形形色色的各样美人,大哥哪一种没见过?却从未看他对女色动心过。
那他是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大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太对劲的……
那字……
那字?
霍玉鸣猛地转头,问秦楚青:“那字到底是谁写的?”
居然还拿了他来顶缸!
“自然是写字之人所写。”
“小丫头年纪小小,鬼主意挺多。”霍玉鸣哼道:“老实交代!到底是谁写的!”
秦楚青不欲和个一等兵士计较,却也懒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闻言慢悠悠答道:“我不问你那人究竟是谁。你也别问我字是谁写的。两清。”
一击即中,正中霍玉鸣软肋。
霍玉鸣步子顿了顿,垂头丧气地“哦”了声。仔细想想,又有些咬牙切齿的着恼。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拿人专拿七寸。
当真可恶!
虽有些生气,可这火气对着秦楚青,他着实发不出来。闷闷地跟在轿子旁边,把她送到了垂花门处,两人就也道了别,各自归去。
秦楚青回到自己院子还没坐下,烟柳就小心翼翼地行了过来,说道:“姑娘,刚刚伯爷发了老大的脾气,让您回来后去找他。现在要不要过去?”
秦楚青在车子上被颠得七荤八素,头脑发胀。不过下了车子后就也好了许多。
此刻听闻秦立谦在寻她,就也未多停留,只净了手又匆匆饮了杯茶,便往父亲的书房行去。
秦立谦和秦正宁本都在族长家准备祭祖相关事宜。后听闻秦楚青和霍玉鸣跑出去,也还没当回事,只当小孩子们去购置喜欢的物品了。
可听门房的人说霍玉鸣是换了布衣带着斗笠走的,父子俩就有些担忧了。心急火燎地赶回府里,细问秦楚青身边之人她今日的动向。
等到一切弄明白后,俩人更加忧虑。再遣了人去打听,才知那俩孩子已经在往回来的路上奔了。
父子俩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你出去,竟也不带个仆从同去。大家姑娘,哪有独自出行的道理?如今没事,倒是幸运。若出点岔子,没人护送,岂不糟糕!”
秦立谦纵然有满心的火气,那也是给急出来的。如今看女儿没事,他火气就也消了。剩下的,全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