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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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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他们就在磨房里呢!他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地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冯歪嘴子,从此我不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他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他们搬,他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墩墩地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囱,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囱在跑似的。

我自己觉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

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得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大眼睛长得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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