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举事,给本已焦头烂额的陈夔龙以致命一击。近寒冷,距离滴水成冰的日子业已不远,但他甫一收到消息,后背上却冷汗直冒,这可如何是好?
钦差师团莅临武昌不到一月,虽明面上毫无半点动静,每日只是了解情况、四处走访,但陈夔龙通过各路线报知道有雪片般的举报信呈递使团,昔日在湖北官场不得志的人物无不将此看作是争取一朝翻身的大好契机,而岑春煊的声名亦大有将湖北行政历年积弊一一清算的势头。
大是大非面前,陈夔龙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自思本人担任鄂督不过两年有余,为官谈不上清正廉明,至少也马马虎虎能过得去,反正就是执行南皮的旧政,也算是张规陈随,并无多少可供人指摘之处。就连不满声浪较为集中的某些个议局议员也评论道:“湖北积弊,经年已深,陈督继任后惟小心翼翼改良加以应付,成绩不甚昭著,恶名亦不曾招揽……”
既然湖北之弊照例可推到张南皮身上,而依据使团透露的风声来看,朝廷并不打算对张南皮这样的重臣遽下重手。有文恭公这块牌子顶着,陈夔龙也就自觉稳如泰山,勉强过关决计不成问题。他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设想:只要能保住头上乌纱,那怕圣谕训斥几句,查办几个湖北官员,与他罚俸一年的处分都无所谓,扛下来就行。
但现在会党蜂起,攻夺县衙。擅杀朝廷命官的消息传来。这如意算盘便打不成了。陈龙身为鄂督,掌管两湖军事重任,与民政还可稍有推托。与军政却避无可避。会党闹事,倘若应对不得法,一旦武昌三镇震动,朝廷一怒,恐怕凶多吉少。哪怕最后能平息下来,自己这头替罪羊也当定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自唐才常自立军变乱后,会党已收敛多年,虽然一直都在暗中活动,却没有公开扯出旗号闹事,鄂督剿无可剿,也就视而不见。怎么今朝却如此不省心?
望着幕僚呈递上来的机密报告,特别是看到“……会党贼打‘反清复汉’之旗。言必称……”语句时,陈夔龙火冒三丈,将手中纸张撕扯地粉碎,大声喝令:“快请第八镇统制张彪、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督练公所总办铁忠来署商议对策。”
张彪等人其实也收到了消息。一听总督有请,立即急匆匆赶来。
“大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党如此猖獗,不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是不行地。”还没等陈龙将整个情况再说一遍,张彪便已经嚷道,“卑职早就看这批鸟人不耐烦了,往日为节省军费起见,咱们没痛下杀手剿灭他们呢,现在他们倒在这个节骨眼上自顾自闹腾起来,一点都不给咱们省心。依我看,没别地说头,只一个字,剿!”
铁忠也道:“张统制言之有理,以往咱们还能拖则拖、能抚则抚,可现在钦差使团在侧,。倘若有所差池,不但湖北治安大受影响,大人的前程亦受牵连,绝不能不妥善应对。如过于示弱,必有人趁机掣肘,反倒不美。外界本就有谣传钦差使团将对大人不利之言云云,倘坐实,是湖北未安而武昌先乱也……”
“嗯。”陈龙点点头,剿灭会党确系理所当然,但他看见黎元洪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便有几分奇怪,问道:“宋卿,你有何想法?”
“卑职以为,会党匪自然是要剿地,但内中情形,反倒感觉大有蹊跷。”
“但说无妨。”
“会党声势虽大,但历来胜在狡诈,有深居简出、化整为零的因素,故而官军屡屡不能清剿干净,现在大张旗鼓,摆足了架势,难道就是为了和我们拼命?其诈一也。钦差使团抵鄂,此湖北人所共知之事,岑大人威名远扬,举国皆知,别的使节大人都可能会有所妥协,唯独现在这样的微妙时机,大人为保湖北安定,必倾尽全力而剿匪,会党诸人虽然狡诈,却非愚钝,难道便为求个速死?其诈二也。近年以来,湖北新军一直流言纷纷,各类消息层出不穷,这几日更是猖獗,现正临近年底,会党此时闹事,隐然有呼应之势,可所谋何事?其诈三也……”
被黎元洪这么一提醒,陈夔龙原本有些纷乱的脑子顿时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前因后果,果然感觉如黎元洪所说,此事大有蹊跷。
看着陈夔龙频频颌的模样,张彪按奈不住:“大人,且休管他阴谋诡计,现扑灭会党之乱比其余诸事要紧一百倍。真有阴谋,捉住了祸再慢慢盘查也不迟。倘若迟疑不下决断,待变乱形成燎原之势后可能不可收拾!”
在湖北军界,张彪和黎元洪争宠是几乎人所共知之事。张彪起身卑微,全仗了察言观色和体察上意地本事才钻营进了新军,后来又凭藉张南皮的力保而做到了统制,官位虽隆,人际交往手腕虽强,但与军事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能之辈。黎元洪却恰好相反,起身天津水师学堂,甲午时曾在“广甲”舰上服役,大难不死,后逐步升任协统,黎练兵有方,见识卓著,时人均以名将看待,只是在待人接物上终究还有新式军官和洋务人才的傲骨,不肯卑事长官,故而名列张彪之下。
张南皮对两人的利弊看得比较清楚,当时第八镇编列成军之时曾有意挑选黎为统制,只是张彪经年老人,树大根深,与张之洞身边诸人关系无不密切,夫人出嫁前又是张夫人婢女,上下活动,
送了多少银子,张南皮虽有识人之明,但经不起夫人边幕僚一边倒的拥张论,最后还是挑选张彪出任了统制。让黎元洪担任了混成协的协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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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经此事。张彪一直将黎元洪视为对手,深嫉对方声誉,张南皮死后。他失去靠山,愈要巴结继任鄂督地陈夔龙,也就愈嫉妒黎元洪,千方百计想把对手打压下去。黎元洪地言语在他耳中颇有故弄玄虚之感,更让其深恐对方有其他所谋,明着不便反驳。暗中却很不以为然。
黎元洪淡淡一笑,他原本就觉得事情远比张彪等所设想要复杂,更无意在这事上和对手争功,便道:“大人,还得两手准备。张统治军中宿将,这平叛重任非第八镇莫属,黎愿意留守武昌,护卫全城。一来保护省与钦差使团的安全,二来也使武昌居民有安如泰山之感,不至于让谣言有所散播。”
张彪大喜过望,他压根就没有把几个区区会党毛贼放在眼里。一年前安庆马炮营举事时,朱家宝等人因为处置有方而大受嘉奖。他寻思会党比起马炮营更加不济,岂不是天送功劳与他?所以陈夔龙一问:“张统制意下如何?”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卑职愿效死命,不破会党贼决不还武昌!”
“你打算用多少人马?”陈夔龙对局势忧心忡忡,“临近年底,财政吃紧,军事费用恐难筹集,粮秣亦有困难。”
“卑职最多率两标人马而去,不出旬月必然马到成功。”张彪很有把握地立下军令状,“此次会党扰乱大冶、兴国等处,财政既然吃紧,地方便不能不为大人分忧,新军部分补给可取之于地方。”
这哪里是取之于地方用之于地方的冠冕堂皇地理论,分明就是借着平叛而大事搜刮地代名词。黎元洪、陈夔龙和铁忠都知道此中情形,当下却也不便点破。
“即如此,救兵如救火,明日第八镇即可出,希冀迅速成功。”
“请大人静候佳音。”张彪恭恭敬敬地一个军礼,眼里还带有几分得意之色地望着黎元洪,后者只装作不知。
就在陈夔龙等人为扑灭会党举事而绞尽脑汁之时,李六如等革命党众也在秘密开会。
事态果然如林广宇所猜想的一样,群治学社等意图举事地目的固然在于吓阻钦差,显示自身实力,但其中也渗透着同盟会大力营造革命气氛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