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地方又不大，奶奶又被发现了行踪住址。很快就被那个女人打听到了消息：这个老太婆就是当年被枪毙的地主许一挥的老婆。她曾经在村里看到过奶奶，还学着其他村民的样，往奶奶身上吐过吐沫，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于是第二天就有人从我们村赶到清远县，把奶奶给抓了起来。来人问奶奶：

“听说你还藏着一只金手镯，在哪呢？”

这时候姑父战战兢兢地出来说：

“金手镯在这里。”

姑父领着来人把奶奶藏在抽屉里的金手镯交给了他。那时候就是那样，自己会乖乖供出，因为怕惯了。最后金手镯也被落到了治保主任手里。他们对姑姑倒是无计可施，因为姑姑那时候已经算清远人，并且已经成家嫁人了，他们管不到。只是姑姑的一举一动也被监视着。

大奶奶被押回村里后，村干部们说：

“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啊，许一挥的小老婆呢？小老婆去哪了？”

大奶奶说：

“我妹妹不在清远。”

大奶奶不肯说妹妹的行踪，但是又老实，编不出其他的理由。于是就被带去批斗逼供，把奶奶的头发拉起来，从房顶上放下一根绳子揪住头发，奶奶就脚尖着地站一天，还不许吃饭。没办法，最后大奶奶只好供出了妹妹的行踪。

但是那时候小奶奶已经另嫁，不再是地主家的婆娘了，而是工人阶级的妻子，所以村里人也拿小奶奶没办法。但是治保主任金德士表态了：地主老婆给跑了，不是还有个儿子嘛！对啊，这儿子是地主阶级的后代，他应该接受改造再投入社会。

村里人很快打听到爸爸正在念一所知名的大学，治保主任拍桌而起：

“地主家的儿子能上大学？这不行啊！”

于是迅速派人来到爸爸的学校，向校方揭露爸爸的真实身份乃官僚地主的家眷，勒令学校马上将其开除。

那年头各个城乡正在大搞“四清运动”，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校方知道爸爸的家庭成份后，当然不能再让爸爸在大学里继续念下去，于是当天就开出退学批文：“本校临床医学专业大学一年级学生许长乐，经查明实为反革命官僚地主阶级，今日起从本校除名，勒令其退学，将其本人退至古都县许村第五大队第三小队。时间落款，学校盖章等等”。

就这样爸爸当天就被勒令退学了。没过多久又被押回了老家。

小奶奶听到消息，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长久无语，神情恍惚，欲哭无泪，万念俱灰。接着一个月卧床不起。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比当年她丈夫被枪毙所带来的打击还大：历经磨难撑到现在，结果换来这么一个结局。她对生活已经了然无望，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理由，只是活着而已......

在爸爸被押回老家之前，小奶奶说出了爸爸的身世，她以前一直瞒着不跟爸爸讲，现在她觉得是时候跟他讲了，因为也许对爸爸来讲还有机会。奶奶跟爸爸说他不是奶奶亲生的，而是在戏台上被捡到的。如果爸爸现在能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如果他们的家庭成份不是四类份子，那么爸爸就能继续念书了。但是谁是爸爸的亲生父母呢？奶奶也不知道。

奶奶迫不得已地告诉爸爸这些，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出路了，爸爸还年轻，应该还有机会，即使为此失去爸爸这个儿子，也值了。

但是去哪找呢？毫无头绪，爸爸最后还是被遣返回乡了。

至于爸爸和大奶奶回到老家农村后的遭遇，他们都不愿多谈。

“反正不停地开会检讨。”大奶奶说：“挨骂挨打，罚站，罚跪”

“也这么过来了。”大奶奶若有所思：“那些人可真坏，呵呵。”

大奶奶讲起那段日子，她总是笑眯眯的，好像在讲一个笑话。她没说太多自己的事，不过给我们讲了村里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奶奶说这个人外号叫“立该死”，姓立，真名忘了叫什么。文革期间和奶奶她们一起被批斗，据说曾经当过**的贴身警卫，估计是别人杜撰的。结果却被打成了右派。文革期间没能忍受住批斗，红卫兵小将把一颗钉子钉进了他的脑袋，让他发了疯。结果他的老婆跑掉了。他的亲生儿子被他摁在水缸里活活淹死了，因为他想让孩子上天堂享福，再也不要像他那样在人间受苦。

“立该死每次集训的时候就站在我旁边，双手被绑着。”奶奶说：“还好被绑着，我那时候好害怕他扑上来把我掐死。”

爸爸从来也不肯谈他回老家后的那段经历。他可能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有纹身的人，比我那些新潮的表弟表妹要早半个世纪。在他的脚背上被刻着四个大字，永远也不会褪色：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