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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城北 聂绀弩在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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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身物外的聂绀弩来到监狱,首先利用漫漫长夜对连队生活进行回忆——干活要天不亮就出发,头顶月亮才返回,没月亮的晚上,还要点燃草堆照明来延长劳动时间。在这种无止无休的疲劳战中,自己破例受到照顾——和大伙混在一块干活儿,从来是不计工效:安排到马号帮忙,老马倌叫自己躲在草垛里睡觉:分配到伙房帮厨,掌勺的师傅一听到外边有脚步声,便连声大呼自己搬柴禾,或是悄悄叫自己把手伸进水盆,装做洗碗的样子……眼下的监狱生活,显然要“自由”得多——天不亮不让起床,天没黑就必须回房,对于像自己这样的老迈之身,除扫雪外从不派他事,晚间还允许下象棋,拉胡琴。不如意事只有一件:

不参加劳动(扫雪不算劳动)者没干的吃,只许不定量地喝玉米面粥。聂于是每餐都放足量连喝七碗,然而鼓胀的肚儿只要小便两次,就破气球般干瘪下去。记得有个原是汽车司机的犯人,他膀大腰圆干重活儿,所以每餐不但有窝头吃,而且还有菜—一一腌咸萝卜,他常常在火边把窝窝头的外皮烤焦,再悄悄揣回来拿给聂。当聂用满嘴假牙去啃去嚼时,真使这位去过南洋和苏联、饱啖过中西大菜的老人,产生味美压倒平生的感觉!

聂绀弩还有更大的遗憾——监狱不许向外写信。自己入狱一事,妻子周颖至今还蒙在鼓里。那时虎林监狱关着不少企图越境或越了境又被送回来的人。这种犯人大多暂关一时,很快就押回原籍,如果本人历史“清白”,大抵挨一通训便发回原单位监督劳动。聂从越境者中看中一名年少的“志诚君子”,他明日即将被遣返。聂问他可能为自己带一封信?答曰“可”。聂又问他可能代垫一张八分邮票?犹答曰“可”。然而次日他怀揣聂写给妻子的信准备登上囚车之时,狱警例行公事般问了一句“有无夹带”,志诚君子显然志诚,响亮地报告说“绝无夹带,仅为老聂捎了一封平安家书!……”

聂挨了一顿狠克,仍不死心。恰巧那名汽车司机指日刑满,私下一说,满口答应。司机顺利地为聂带出家信,内容只比上封多了一句——要周颖“速寄50元以备零用”。然而周颖接到这封信时,“50元”却变成“5千元”,收款处是一个陌生的地址(司机可不陌生,那就是他久违的家)。周颖接信一时情急,四处告贷准备汇款。最后友人提醒了她,侦破由“五十元”改为”五千元”的秘密。周颖气得破口大骂:“一块儿在那个地方共事,还这么为人!世界上简直没好人了!”这几句直抒胸臆的话,后来经聂氏成了诗:“史汉多篇无赖传,乾坤几个有心人。千诗举火羊头硬,六月飞霜狗脸皴。……”

“老了十年为探牢”

周颖决定北上寻夫,可看到机关给自己开出的介绍信,顿时傻了眼。上写:“今介绍右派分子周颖去东北虎林监狱探视其夫、犯人兼右派分子聂绀弩!”周颖急怒之中生出智慧,拿着这封信就去找张执一(当时的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由于张的“干预”,介绍信重新写过—一周颖姓名前的冠词换成了“全国政协委员”。

周颖在除夕——聂绀弩的58岁生日之际,到达虎林。当即找到虎林农垦局长兼虎林县长的王景坤同志,向他诉明原委并求一见老聂。这位在战争时期当过团长的大老粗,在细心听完周颖的倾述后表示:如早些知道详情,早就该放人了。王还感叹地说,现在我们党内有很多同志,并不赞成把那么多人都打成右派……周颖被安排住进县委招待所,聂当晚也从监中提到招待所,与老伴共度除夕。春节后,法院派人去八五〇农场调查聂的平时表现,带着很好的结论返回。很快开庭宣判——系属“责任事故”,判一年缓期。聂与周辞别虎林,搭上小火车一同西去。

在中途的一个小站,聂独自下了车,由其他旅客帮助着,把有着两个挎袋的小行李扛上双肩,然后借着一根木杖的撑持,才艰难地挺直那堂·吉诃德般的身躯。他想再望望车厢中的妻子,但一声汽笛,小火车继续西驶。他默默地转过身,沿着其他旅客匆匆在茅草中踩出来的小路,缓缓走进灰沉沉的天边暮霭。就在他拄杖一步一顿、数步一歇的“节奏”里,聂心头又涌出一首题为“周婆来探后回京”的七律:“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此去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怀古情多事又非”

周颖返回北京,将此行的“成果”及感受都报告给张执一。

张执一又转托另一位领导同志为聂妥为照顾。不久,聂便从农场中抽调到虎林,参加了《北大荒文艺》的编辑工作。这是本铅印的文艺刊物,作者和读者都以在北大荒工作的复员军人为主。

在五六名编辑中,只有聂绀弩和丁聪两名右派。丁聪很少作画。

画了也不署真名。绀弩除了看稿之外,还得做抄稿之类杂事。

他虽然脱离了难以胜任的体力劳动,却陷入了难以忍受的窘迫一—因为无论是连队还是牢狱的那种“自由”气氛,在编辑部中都“享受”不到。他不习惯与那三四位趾高气扬的编辑交谈,更懒得看那些气薄云天却干燥无味的稿件。

聂绀弩一年后忽然得到返回北京的通知。在车站上与同行的右派朋友相遇,大伙一致谢他——说是沾了聂的光,聂连忙细问,才知不久前张执一曾向周总理请示说:“北大荒有不少右派上了年纪,可不可以让他们回来?”总理问都有谁,张执一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比如聂绀弩一一”总理闻言,仿佛不经心地表示;聂绀弩这人吊儿郎当的!让他们回来吧!

“吊儿郎当”这一句贬词,把当日正时髦风行的政治罪名轻轻抽开——右派们沾了聂绀弩的光,聂绀弩又沾了谁的光呢?

他心中明白,却嘴上不说。这答案尽管在右派之间早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但人深沉些总没有坏处。聂绀弩力求这样做,但是他没能做得干净彻底,谁让他是诗人呢?归途中他又忍不住思绪联翩,终于做出这首足以概括那个历史阶段、并足以预见后来“文革”某些征兆的七言律诗:东北北东得得归,归程何处未依依。犁锄既已交朋友,风雪何能损帽衣。击壤三年翁失马,沿途两耳妃呼稀。贝加湖想邻青冢,怀古情多事又非。”

凭这一结句,聂便足以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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