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抬起头。
两人离得极近,白日间她生着气,离得远,没有看清;方才在外间,离得近,光却暗,也没有看清;此时离得近,借了油灯的几分光,俱都一览无余。
瘦削的脸,满是血丝的眼底,带着浅青色的下眼睑,处处都写满了疲惫与心疼。
她心底原还有别扭,可此时设身处地地想了一回,若是自己是五哥,前头才死里逃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头就见得人千里赴险,又会如何反应。
想着想着,她原来那理直气壮便一点点蔫了下去,只觉得心酸,又是十分难过,慢慢往顾延章的怀里偎了偎,攀着他的手小声道:“我好好的,只是稍微擦碰了一点,过几日就好了。”
又道:“五哥,我好容易来了,这回不走了行不行……”
她抬起头,拿一双巴巴的眼睛望了上去,极小声地道:“我做了好多章程,多少也能帮一点忙的,也能帮着先过一回文书,叫旁的人能省一点力是一点力,况且来都来了,你还要赶我走……”
她日夜兼程而来,担惊受怕,殚精竭虑,可怜兮兮地说这一番话,顾延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多少的气也被浇灭了,虽是依旧后怕担忧,可此时更多的却是自责。
他把人往自己怀里拥紧了些,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额头,轻声道:“莫要说气话,外头那样乱,你能平平安安到得地方,已是得天之幸,再往北去,又无人护着,还要路过宾州——那一处才报了疫情,当真是要急死我才肯罢休吗……”
又道:“清菱……我日间做得不对,是我错了……以后再不那样摆脸色,只你今后也决不许这样,今次是我无能,才叫你平白担心……”
虽是不长的一段话,他却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顿,十分郑重,到得后头,语气极为怅然。
他说的时候自己并不觉得,可季清菱心思细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寻常人说出“是我无能”这样一句话,也许并不算什么,甚至有些人不过用来当做逃脱责任的一个借口而已,可对于顾延章来说,却是极为少见。
她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声问道:“五哥,你怎么了?”
顾延章微微一怔。
季清菱已是又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面问,一面拿手去探他额头的热度。
顾延章握住她抚在自己额头的手,拉下来放在胸前,摇头道:“不妨事。”
季清菱却是用右手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道:“五哥,你平日里在想什么?我问了松节,他说你一日能睡两个多时辰,虽是少了些,却也不至于这样累……我白日见你时便觉得不对,眉头总是皱着的。”
又把左手抬起来揉了揉他的眉毛,道:“面上也总是不得意。”
复又问道:“五哥,你睡觉时都在想什么?”
顾延章听得一愣。
他睡觉时都在想什么?
白日忙于军中、州中事务,夜间独处,除却挂心家中的这一个人,又念着白日的事务,更多的却是想着在他指挥下死去的兵卒。
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世事依旧不以人力为转移。
虽然撵走了交贼,但邕州城被围数十日,军民死伤两万余,平叛军中两名副将都战死在城墙上,王弥远重伤,眼下都无法站起来,其余认识的军中将士,更是倒下了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