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月亮已慢慢升上来,胖胖的一轮, 挂在墨蓝的天际, 像是个被工匠捏坏的盘子,洒下淡淡清辉。
已经吃完饭的百姓三三两两的坐在街旁乘凉闲聊, 几个孩童到处乱跑,惹得大人们一阵斥责。
萧砺没有骑马, 而是迈开大步走得飞快, 不过一刻钟,已经来到榆树胡同。
才刚叩响门上辅, 便听到大黄急切的吠叫声和爪子挠门的声音。
“大黄,一边去。”邵南斥着,过来开了门,惊愕地唤一声, “大人?”
萧砺没言语,目光扫一眼, 寻见二门, 径自踏上台阶,看到正在屏门处扎马步的蕙心,冷声问道:“姑娘呢?”
“在正房,”蕙心本能地回答声,刚说完就见萧砺已经风一般蹿了进去。
正房亮着灯, 透过绡纱照出来, 安详静谧。
萧砺脚步未停, 穿过正院,大步走进厅堂,听到杨萱的声音自东次间传来,“……婆子要四个,两个做饭两个浆洗,不行,四个不够,还得要一个打扫院子一个值守二门的,那就是六个,再挑四个小厮,年纪别太大,十二三岁就好,先请李山帮忙掌掌眼……”
萧砺撩起门帘,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用麻烦李山,我帮你掌眼。”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灯光,在地上投下好大一片黑影,连带着屋里空气的温度也冷了几分。
杨萱正在洗脚,不防备有人闯进来,惊慌之下“腾”地站起来,盆里水溅出来大半,洒得满地都是,待看清萧砺,有些欢喜也有些心虚,复又坐下,翘着脚问道:“大人怎么进来了?往后,进内院还是找人通报一声为好。”
萧砺没言语,见杨萱脚上还滴着水,抓起旁边棉帕,抖开,蹲在杨萱身前,裹住了她的一双脚。
春桃见状,忙把木盆端了出去,就势掩上外面的门。
萧砺替她擦干脚,待要伺候她穿鞋,现鞋壳里灌了水已经湿了,便问:“鞋子在哪儿?”
杨萱指着炕边矮柜,“最下边的抽屉里,墨绿色的。”
萧砺拉开抽屉取出绣鞋,再回头,目光有些直。
杨萱的脚生得漂亮,小小巧巧白白净净,粉色趾甲好似初开的桃花瓣温顺地趴在脚趾头上。
适才他用帕子包着擦脚,没仔细看,这会儿瞧见了,只觉得满腹的心火突突往上蹿,灼得他心猿意马六神无主。
萧砺急忙别过头,将绣鞋递给杨萱,“你自己穿……抹布在哪儿,我擦擦地。”
“不用管,待会儿就干了,”杨萱穿好鞋子站起来,避开地上水渍,走到萧砺面前温声问道:“这么晚了,大人不在家照顾恩人,过来有事?”
因在家里,她只穿了件银白色条纹纱的短衫,靛蓝色灯笼裤,髻早就散开,结了条麻花辫垂在脑后,看上去清爽俏丽。
莹白的肌肤映着暖暖的烛光,腮边绽一朵小小的笑容,灵动若仙。
萧砺恍然想起,许久之前,就是在清和楼,杨萱穿条天水碧罗裙,裙幅极宽,长长的裙摆垂下来,如水波流动。而她眸中含笑,扶着木栏杆缓步往下走,宛如九天仙子翩然降落。
时隔经年,事过境迁。
在萧砺心目里,杨萱还是当年的仙子,而他始终是站在楼梯下,仰头等待着的小小校尉。
看到她腮边笑意,萧砺心中略安,迎着她的目光,柔声道:“萱萱受委屈了。”
杨萱摇头,“大人真会说笑,我哪里有什么委屈的?不委屈。”眼角瞥见萧砺右肩破了条缝,本不打算管,却忍不住开口,“大人衣裳破了。”
萧砺侧头瞧了眼,猜想是范直抽竹条时候划破的,笑道:“萱萱把我的衣裳都拿来了,我没得换。”
杨萱浅笑,“是我买的布,我缝的衣,为什么不能拿?大人想换,请恩人帮你缝一件。反正恩人什么都好,会蒸红薯烙饼子,会给你盖被子补衣裳,十几年过去了,大人都还天天念叨着……衣裳破了就让恩人帮你补呗?”
声音若金石相撞,清脆柔和,可话语里却是几多含酸几多置气。
萧砺怎会听不出来,不由好笑,又觉无奈,“萱萱,你要讲理,我几时天天念叨了?”
“就是念叨了!”杨萱瞪大双眸,嘟着嘴,“大人有了恩人,眼里再瞧不见别人了。”话出口,心头一阵酸楚,直觉得眼眶热,泪水不由自主地盈出来,颤巍巍地眼眶里打转。
萧砺看得心疼,寻到杨萱的手攥在掌心里,“是我不好,让萱萱受委屈。可我没想别人,只惦记着萱萱……萱萱要是再生气,就打我或者骂我出出气,别说一刀两断的话,让别人以为咱们不好了呢。”
他的手宽大有力,指腹间有薄茧,轻轻刺着杨萱的手。
杨萱抽抽鼻子,将手抽出来,淡淡地说:“大人并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是动辄打骂别人的人。”顿一下,续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在大人家里白吃白住了两年多,又带着这么多口人,扰着大人不得安宁……腾出地方,恩人可以安安静静地养病,大人也好用心照顾。”
萧砺忙道:“萱萱别这么说,家里都是你操持的,我觉得有你在很好。”
“可我觉得不好,”杨萱很认真地说,“非亲非故的,不能总在别人家里住,以后还是要各过各的日子。”
萧砺觑着她的神色,心头一阵阵冷,“萱萱是什么意思,是想把往日情分一笔勾销,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都别搭理谁,是吗?”
杨萱有些心虚,可她既不打算嫁人,又不能拦着萧砺娶妻,正好借此机会分开,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