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传来稳婆欣喜的声音:“好了,小娘子有这肉和汤大补,必定有力气把小娃生下来,真是有福啊,在这年景还有肉汤可喝,你家郎君对你可是真好……”
底下的絮絮叨叨李明礼没听,他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到灶间房门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感觉全身都瘫软了,一直到屋中传来新生儿的哭声响起,他才又猛然跳了起来。
“是个小子呢,大小均是平安。”好象过了一年那么久,稳婆才和丁氏一起笑眯眯的出来,这年头真的是朝不保夕,这稳婆都是李明礼在好几里外的庄上寻来的,也是个包衣,因为女真主子们也是要接生婆的,所以日子过的还算不坏。
“多谢婆婆。”李明礼将一小锭银子塞到对方手中,说道:“近来日子不是很好,婆婆还见谅莫嫌少了。”
稳婆笑道:“主子们叫做事了不起赏口饭吃,哪有象你这般客气的。”说着,欢天喜地的走了。
李明礼早就进了屋,屋中地龙还生着,倒是极暖和,襁褓之中包着一个粉嫩的小婴儿,稳婆已经说是个男孩,李明礼其实很看重这孩子,这是他的血脉和传承,以当时人的思维方式和见解来说,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李明礼的人生才是完整的,才对的起祖宗,就算他死了也有人送终,死后在地府也不必做孤魂野鬼,有人拜祭,得以血食……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看那孩子,而是先坐到大丫身边,看着妻子惨白的脸孔,心中忍不住一阵心痛,差点儿掉下泪来。
“我近来有些多愁善感了。”李明礼道:“怎地男子汉动辄想哭……”
“夫君近来半夜是常常夜哭……”大丫看着李明礼道:“经常恶梦,夜哭,然后整夜睡不着觉……”
李明礼一滞,这是他们夫妻间共有的秘密,自从屠杀开始之后,李明礼几乎没有一晚上能睡个好觉,几乎每晚都在恶梦中惊醒,每次做恶梦时都会在梦中哭泣求饶,然后醒了之后眼中满是泪水,他总担心大丫会问他,然而并没有,到此时在这种时候大丫却是将这事挑明了,李明礼又是惊奇,又感觉有些难堪。
他握着妻子的手,感觉很是冰冷,他知道这是产妇失血造成的,往下去只要没有“血崩”,慢慢调理总会好的,可惜的就是塔布囊只帮了这一块羊肉,若是肉再多些便好了。
“你别胡思乱想。”李明礼皱眉道:“我要想办法给你弄些好的吃食,最好是想办法弄些兽肉,唉,你若是吃鱼汤不吐便好了!”
鱼汤果然是好东西,又补身子又下奶,李明礼不觉有些郁闷,他就是负责捕鱼的人,虽然上头不准在此时开网,不过他知道哪里有鱼窝子,半夜偷偷去弄几条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你先别忙。”大丫拉着李明礼,两眼炯炯的看向他,柔声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吃不了鱼,喝不得汤?”
“为什么?”
大丫眼中泛起泪光,她道:“前些日子每日都在杀人,不仅杀无谷人还杀逃民,每天都在官道和河滩上将人斩,我见过多次,有不少死人都是在河里被射杀的,尸体和鲜血一起往下游漂过去,自从见了那场面之后,我就再也吃不得鱼了,总感觉是连血水一起在喝,那腥味就象是黏丝丝的,一直往鼻子里钻,往我心里钻……”
李明礼沉默了,这是一个沉甸甸的话题,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知道你也不想在大金这地界呆了,你又担心我娘,担心我,现在定然担心我们娘俩了,可是这样担心下去就一直呆着不动窝便好了?我读过书,历朝历代也未见过这样杀自己百姓的朝廷啊……”
李明礼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当逃民?可是娃子还太小,今日我又看了一百多逃民过河,跑过去的只有三成,多半的妇孺都死在河里了。”
大丫态度坚决的道:“呆到夏天一定要走,宁愿冒险,哪怕我娘俩死在河里,我也不愿儿子长大之后在这样的地界过活,当牛做马不说,还时刻担心被主子拿去卖了,或是干脆一不高兴便是拿刀斩了,没有王法也没有官府,当然朝廷也是站在这些主子们一边的,我们是在大明那边过活过的,虽有贪官污吏,也没有将人这样不当人过。若是我们儿子长大了,留辫子,认主子,我宁愿他现在就死了算了。”
李明礼一呆,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大丫一样。
十七八岁的年纪,刚为人母……此前的大丫脸上满是温婉之色,对自己可谓满腔柔情,何尝说过眼前这么刚烈决绝的话语?
李明礼心中大为触动了,大丫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点了出来,又决绝的不需要任何考虑的东西和后路,这种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恰恰就是李明礼身上最为缺乏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李明礼内心的一些东西似乎被粉碎了,在上次近距离的观察屠杀时,他已经被深及灵魂的触动了一次,然而岳母和妻子的平安又使他选择了蛰伏下来,到了此时此刻,面对态度如此坚决的妻子,他惭愧了,也更坚定了一定要逃走的决心。